《三十一个人》108·冗杂（10）

文/韦步峰

我很想给他一个让他倍感意外的彻底的否定的回应，告诉他，他的这种认识是严重错误的，然后就着他的话，给他进行一番思想引导。

但我看着他自恃说得很完美，已经飞扬起来的神采，我改变主意了。

——我的确没有连同学生的家长也一并教育的精力，即便果真有这种动机与热情，但真要纠缠起来，只恐三句五句也牵扯不清，那便只能落一个自讨没趣的结局，实在非自己所愿。

我笑笑，没吱声，扬了扬手给他一个示意：你说的话，我已经听到了，至于问我对不对，请恕难奉告。

但他仿佛并没有真正读懂我的肢体语言，依然沉浸在自己的独到见解或者奇思妙想里不想走出来。

“这世道，就如此，”他果断地继续说道，“不争不抢，是不行了。”

我依然只是笑，还是不想明确表态。

“之前，咱是没有这个机会，如今有了机会，岂能拱手让给别人，你说对吧，韦老师？”

好家伙，感情他一直对我谢意连连的，全在于我给了他一个可以抢夺好处的机会啊。

我的心情一下子清冷下来，并且迅速降温，似乎就要降低到冰点，连那一点出于礼节性的善意都要被冰冻起来，只消一丁点力气，就要断裂、破碎，消融在整个冰天雪地的世界里了。

我的笑容消失了，简直是一定的。

望着他终于逐渐远去的背影，一直为眼前这些贫困申请而忙活得有些自失的心情，正在越来越趋于理性：他们之中，到底有多少不符合要求者，又有多少家庭没有被我统计在内，他们或者因为疏忽，也或者因为情面上过不去，难以启齿，或许……或许还有其他的情况吧。

忽然感觉自己的能力好渺小，觉得自己的热情苍白的好可怜。

在贫困生审核方面，我曾经因为碍于同事恳求的情面而犯过错，为此也令自己恼恨过很久。时至今日，还是不能将真实的情况彻底弄清楚，这是做得哪门子严肃的工作，这又体现了哪门子自诩严格、公正的原则了呢！

——有些事情不能重新来过，既然恼恨已经上路，那就让它任由飘忽吧。

然而我留给自己用于恼恨的时间，毕竟不多——他们填好的表格，很快陆续送来了，我又要忙着做最后一次的审核。

——已经不是筛选，而只是审阅。

他们填得都很认真，那猩红的村委会印章，也清楚得仿佛正有鲜红的颜色流淌下来。

“老师，”一个老年男人领着一个中年男人进到办公室，径直都到我办公桌的旁边，未待我起身招呼，便将一式两份的“贫困生申请”表格放在我面前，且指着上面填写得有些歪斜的内容，怯生生地问我。

他们的穿戴，已经不能仅仅用“不整”来形容，还透着更多一些的“破旧”了。老人的手很皲裂，且有斑驳的黑颜色，仿佛已经长在上面，哪怕使用再高效的肥皂，也无法洗掉其一丝一毫。而那中年男子，像极了站在前面的老者，如果不去在意他的年纪。中年男子只顾延续了“跟”的姿势，紧紧贴在老者的身后，更有一些发怯的神情，好像唯恐呵斥一类的态度从我脸上表现出来，令他心惊胆战，而他那逆来顺受的目光，就已经成为一种极严重的弱势，只待狂风暴雨来肆虐了。

我瞅一眼表格上的名字。

“您是——Eboy家的啊？”我恍然道。

“我是Eboy的爷爷，”老者接口说道，然后抬手往自己的身侧一指，“Eboy的爸爸。”

中年男子连忙脸上堆笑，接连地“嘿嘿”着，很有毕恭毕敬的颜色。

我忽然疑心自己脸上的表情，是否已经被僵化了——我与老者、中年男人一起构建的“风景”，简直就是深刻描摹国民党统治时期，蛮横狂妄的恶势力，正在鱼肉老实厚道的老百姓。

天啊，这……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成为这样一种关系！

我真切地感觉到，同事们的惊愕的目光正在齐刷刷地投射过来——他们早已经终止了闲谈，整间屋子里，安静得有些可怕。

“哦，呵呵，”我必须缓和一下这气氛，指了指我办公桌对面的一把椅子，说声“坐吧”之后，缓缓坐下。

“不……不用……看看这表……合格吗？”

Eboy的表格上的家庭成员一栏的最上面，赫然写着Eboy的爷爷的名字，爷爷名字的下面，是Eboy奶奶的名字，第三行才是Eboy爸爸的名字。我心里一阵酸酸的讪笑，这家庭好奇怪啊，好像Eboy的爸爸才是贫困生的样子呢。

但我不能笑出来，低头，用了极快的速度，审视着表格上“贫困主要原因”一栏上的内容：

父亲有重症，不能劳动。

我很想知道Eboy的父亲得的重症是什么，但我的好奇心，还是被一种怜悯挤压下去了——这东西，好比是一个受过伤害的人所留下是伤疤，只需要轻轻触碰，便会戳得疼痛难忍。

“好了，”我立刻站起身，“合格！”

“谢谢老师，”老者接了我的话之后，转身直接绕过Eboy的爸爸，朝门口走去。Eboy爸爸并没有马上跟着，而是站在原地，双手依然恭敬地垂在身体两侧，用了记不清楚的口齿说道：“谢谢老师……好，走了……”

“这俩人——谁啊？”他们走后，我回到办公室，马上就有同事好奇地问过来。

“Eboy的爷爷和爸爸。”

“哪个是爷爷，哪个是爸爸？”小许好奇心不减。

“老的是爷爷，年轻点的是爸爸呗！”小宋接过去了，“连这都看不出来啊，真是二成眼啊！”

“天啊，”小许连声惊叹，“俺真没看出来，只觉得一个粗壮一些一个瘦弱一点啊。”

“好吧，粗壮的是爷爷！”小宋说完，便低头下去。

我没有随着她俩好奇，将表格又审核了一遍，与之前已经送来的其他表格一同放进文件夹里。

坐下，转头望着窗外，空旷的广场上，连一只鸟雀都没有，只有那些仿佛立定要做千年不变的姿态的柏树，兀自安静地呆立着。（待续）

·本故事情节纯属虚构，若有雷同实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