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影

文/韦步峰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及全天下所有为子女牵肠挂肚无私奉献自己毕生精力乃至宝贵生命的父亲。

——题记

今天回老家，小时候的邻居陆大爷满脸的兴奋，看到我隆起的肚子笑得更加厉害了。“你真胖了……不看到你好多年……”刚一转身看到了在他身后站立的我的父亲，“你们爷俩……你们……哈哈，哈哈……”

我跟父亲一样的身板，一样的胖了。用别人的话说，就连走路都是一个模子。我对自己走路的样子认识得不是很彻底，但很熟悉父亲的身影。

那年，父亲送我去异地读书，忙里忙外将我安顿好了之后，因为担心所搭的便车久等便在午后匆匆离去。已近秋天的太阳，正从高高的教学楼西面的白杨树梢将毒花花的光线斜射下来，父亲左手拎着他的黑色手，踩着水泥块铺成的甬道，拖着短短的斜向左后侧的影子，朝南面教学楼的过洞走去。我站在学生公寓三楼的窗前，很分明地看到了他的被汗水斑驳湿透的背影。他的右手很卖力气地来回摆动，跟“哒哒”的他的脚步声一个节奏。空旷的世界里，除却那白得刺目的亮，就只有那仿佛敲在我心房上的这响声了。

我想他回过头来朝我站立的窗口望过来，但又惧怕他真的转头，让我已经潮湿的双目无处躲藏。他是一个很严厉的父亲，在我小的时候，他用木棍敲打过我的屁股，甚至用他布满老茧的手掌掴过我柔嫩的脸颊，也或者用了他最响亮的声调，毫不吝惜流着眼泪的我的心惊胆颤的哭泣……我在他严厉的目光和训斥的声调里长大了，他的与我分别的身影就留在那窗前的甬道上，从此不再听到他反问的训斥，不再看到他严厉得令我胆颤的目光……突然生出许多害怕来——没有这些，我将如何面对自己必须独立面对的新的生活。

我转身朝他午休过的床铺望了望，真希望他有什么东西遗落在那里，我便拿了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追他出去。但，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公寓里，只有我孤独的思绪。再回到窗前张望的时候，已不见了父亲那近似蹒跚的身影，只有斑驳的白杨树叶子投在水泥块上的影子，晃动着已经模糊了的世界。

开学后的崭新与忙碌过后，我想念我的母亲，就效仿大多数同学的样子给父亲写了信。第一次给他写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我绝对不会提起他那令我感伤的他的身影，只是将自己的生活做了一个笼统的概括，信末托他转达我对母亲的思念。不几日，我出乎意料地收到了他的回信。那熟悉的纸张味道和隽秀的小楷字体一下子让我感动起来，我一字不落地连看了三遍。信中有对我顺利升学的好评，特别提到亲友们因我成绩的优异对他的祝福曾令他倍感欣慰，并鼓励我能够学得一技之长，只要是有利于学习的需求，尽管向他开口……信末，他嘱咐我要吃饱穿暖不要委屈自己，并说他很想念我元宵节放假的时候早点回家……

我不敢相信这就是我一直认识的父亲，在给了我严厉异常的“打击”之后，还能给我如此真心实意的鼓励——他爱自己的儿子，只是因了他脾性的暴躁，给了我刻骨的“不幸”的印记。细想起来，若不是他当年的严厉，若不是他的对我的不放弃，生性顽皮贪玩的我，又会是怎样的一种人生呢！

受了这封信的影响，我决心苦练钢笔、毛笔和铁笔书法。后来，我的“三字”（钢笔字、毛笔字和粉笔字）虽没有在各类竞赛中拿过什么奖项，但总体上还是受到了被认可的待遇。我的铁笔字的“异军突起”则完全应该归功于父亲的影响。

小时候，我经常看到父亲刻写蜡纸的身影。那时候家里只有一张放了小桌几、梳头匣子和一个晶体管收音机带了三个抽屉的桌子，因为太高便不能坐着来伏，父亲便坐了方凳伏在火炕边上“咔嚓咔嚓”个不停。铁笔的尖儿很细，钢板有分明的纹理，爸爸将崭新的蜡纸蒙在钢板上，挥动手里的铁笔就能在蜡纸那极小的方格里留下正规的宋体字，这身影白天有过，油灯下也有过。幼小的我果然顽皮异常，曾趁他不在家的时候，铺开了他刻写好了的蜡纸，找一处空白画过几笔歪斜的痕迹，后来果然在油印出来的卷子上发现了我的杰作，我兴奋极了。我喜欢那“咔嚓咔嚓”的声音，也喜欢在无聊的时候在正间地坐了小板凳，远望父亲伏在炕边奋笔的身影。

参加工作后，我的铁笔蜡纸书法一出手，令众多同事惊讶不已，纷纷挑起大拇指夸赞不止，而此时的我，总是蒙了依旧不如父亲的歉意和对那些夸赞大不以为是的平常心。父亲爬了一辈子蜡纸格子，我也爬了那些小格子若干年，在“咔嚓”连声的世界里，总有他催我向上的伏在炕边辛苦劳作的身影呈现。

后来，父亲老了，原本有些冷酷的严厉表情换成了孩童般的纯真。他往往用舒缓的音调跟我谈论他关心的天下事，也往往用忧郁的眼神向我倾诉他对自己病患的担忧。失去他的严厉氛围的我，真正意识到自己所肩负的责任了。

经常想起父亲辛苦操劳的身影，也经常想起那与我分别时候的蹒跚。如果说前者是一种感召，那后者一定是我独立新生活的开始。父亲是将我抱起来推向人生更高处的人，在搀扶与擎起的过程中，曾不留心对自己用力的斟酌，但他的对我成长的热切盼望和对我前行轨迹的担心毕竟是天底下最为纯真，最为深邃的父爱。

我感谢父亲的严厉，正如我一直不曾忘怀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