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景语皆情语——费穆《小城之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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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之春》的名字包含着双重的指向,颓唐的小城一抹春色,是生命荒芜中一丝情欲的萌发。作为一部诗化电影,费穆成功借助对景物的刻画烘托人物内心,渲染氛围。白乐天讲“一切景语皆情语”,费穆学贯中西,对中国传统美学有着很深入的研究,他将这种传统美学风格融汇到了自己独特的电影艺术创作之中。
《小城之春》的开篇,费穆用了一个大全景镜头拍摄到了颓唐废墟的小城,然后镜头左移,有春色的气息,在断壁颓垣上走来了忧郁的玉纹。废墟的城墙和颓唐的院子在这部电影中是最重要的象征景观。田壮壮后来的改编版也在开始选择从废墟的城墙开始引入玉纹的出场,但是比较大的一个改编是省去了原作女主人公的内心独白。
电影最后的镜头与电影开始玉纹出场的镜头是对比构图
玉纹的内心是幽怨的,也是孤独的,只是在这一片荒芜的废墟之上她能有这一种派遣。电影的镜头接下来一转,拍到了女主人的家,借助老黄寻找少爷戴礼言的身影我们看到了主人公生活的房子,战争后已经有一半的断壁颓垣,另一半还有一些生气,但是周遭的一切显得空寂,这残缺的房子既是一个传统殷实家庭的败落,也是主人公婚姻和家庭的不圆满的隐喻。
戴礼言的出场,镜头是通过一个破败的墙洞穿过,同样在一片断壁颓垣中出现了戴礼言的身影,这个镜头的设置和场景的安排也是独具匠心的,镜头透过墙洞推移,让我们也在接近男主人公的内心深处,他抱恙在身,家道败落,既无法尽到作为丈夫的责任,也承担不起家业,只是颓唐的坐在废墟上无奈又绝望的活着。用妻子玉纹内心独白的话,两个人的状态是:“我是没有勇气死,他是没有勇气活。”
礼言也好,玉纹也好,两个人都不愿意回家,都在断壁颓垣中各自打发时间,这是一个畸形的家庭生活,有名无实的婚姻状态,但是两个人又都无力改变和离开,正如周遭一片的荒芜和破败,到哪里似乎都是一样。
妹妹是这个家庭唯一有活力和生命力的人物,在她的房间布景和伴随着奔跑的轻快配乐中我们能感受得出来,她与哥哥礼言色的生活状态是一种对比,轻快的音乐在切换到礼言的镜头的时候戛然而止,如同满心欢喜的妹妹拿着自己自制的小盆景被哥哥呵斥去上学一样,他对生活与生命已经全无热情。
玉纹和礼言,墙里墙外,相见不同不想见,连眼神之间的交流也避开了。
据影片编剧李天济讲,费穆是按苏东坡《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词意境和韵致构思全片视听形象的。词中写道,“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声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词境中的哀怨感伤,黯淡怅惘,化为《小城之春》的淡墨山水小品,苦涩的茉莉香片。“色淡而隐然可见内里颜色,味苦正如离乱年代坎坷人生”。
黑白电影时代,导演没办法用色彩来表达情感,但是黑白之间更容易形成聚焦。费穆导演在这部电影中的美工方面也是独具匠心,光影之间安排了一种灰色的地带,显得整个画面有变化的层次,更具立体感。章志忱的突然到来为这个暮气沉沉的家庭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他是礼言的朋友,也是玉纹昔日的恋人,这样的人物关系充满了戏剧张力。玉纹来到志忱的房间,停电之中有限的灯光始终保持女方处于明处,志忱的光影较为暗淡,玉纹很殷勤,志忱更为拘谨和避讳,灯光暗示着两个人所持有的心态。
灯光作为重要的道具在这部电影中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费穆安排了两个人在房间内开灯和关灯,暗示人物内心在道德和情感之间的挣扎。玉纹关灯暗示了自己想和志忱一起,志忱开灯表示了挣扎后的拒绝。明灭之间,人物内心的波澜起伏被很好的诠释出来,这是费穆精彩的一段拍摄。
四个人一起去划船是影片中最为明亮和诗意的一段场景,小妹唱着的是王洛宾那首脍炙人口的歌曲《在那遥远的地方》,那歌声也是一首穿越时空的经典。礼言在片中少有的舒心欢笑,志忱和玉纹目光中交流了许多,彼此能感受到的爱意也是生命中的一种幸福。
志忱和玉纹一段林荫道上的幽会,整个画面景物中,周围幽密的树木形成一种空间上的封闭感,这样比起来比那种荒芜空旷的废墟上更具有空间上的安全感,镜头保持远景,拍摄两个人远去的背影,属于两个人的情感是只有他们才知道的,是不能公诸于世的,但又是他们感到幸福的。
影片之中的人物关系也是两两对照,妹妹一出场那跳脱的步伐和暮气沉沉的礼言就是鲜明的对比,代表着情窦初开的少女与人到中年得成人世界的不同。玉纹和礼言,是男女两性僵死的婚姻,除了责任和义务已经感受不到哀的欢愉,玉纹和志忱虽然相互爱着对方,但是礼法和责任,传统道德的压力使得这段情感依旧是牵牵绊绊的。玉纹和小妹,从穿着的衣服上也是一种对比,玉纹总是一身深沉的旗袍,表示内心的孤寂和压抑,小妹的衣服总是有着青春的花色,显得更加靓丽,玉纹会对礼言要求给小妹做媒的时候,表现出女人特有的吃醋,也是在爱意的出发下更换了一身花色的旗袍,仿佛重新回到昔日少女的时光。礼言和志忱之间的着装也是如此,礼言是传统中国男人的长衫,展示了传统对他的影响,他感叹家道中落,自己抱恙的身体无力振作,对妻子仍有爱意,却更多了尽不到做丈夫责任的愧疚。想要成全妻子,不想拖累他的青春,宁肯选择自杀。志忱一出场就是一身西装,这是一个充满新派西洋做风的青年,突然来到这个暮气沉沉的传统家庭,也为这个家庭带来了少有的活力。
在妹妹生日的晚饭上,玉纹和志忱的关系明朗化,像是恢复了昔日生命的生机,尽情的划拳、喝酒,没有那种人前的刻意避讳。礼言意识到了妻子生命中尚在的青春,他选择自杀更多的是一种成全。电影最终为这段故事安排的结局并非戏剧性的私奔、离婚、有情人的终成眷属。是一切在波澜之后复归于平复,生活如流将继续,情欲与礼各归其位,仍旧是那断壁颓垣,礼言和玉纹眺望着三个人的背影远去,在这小城萌发的春意里。
费穆用成熟的电影语言诠释出了人的情感、伦理、道德上的冲突,这是中国电影史上艺术性不可多得的一部佳作。影片肯定了人性情感需求的正当性,志忱、礼言、玉纹都面临着道德和情感的双重困境。志忱是朋友妻子与昔日恋人之间的伦理困境,礼言是丈夫责任无法尽到,又充满了情感亏欠的困境,玉纹是在妻子义务与爱情之间的纠葛。这些都是符合中国传统文化成长起来的一代人所特有的人性纠葛,导演并没有将婚外情做一种道德的简单批判,而是充分肯定了人性正当情感的合理性,给予了理解和包容。时光荏苒,这种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性情感之美似乎也渐渐消失在历史的深处。只是在这黑白影像中,永远保持了几位主人公不老的容颜,小城的春光,还有那真情真性的美。那纯熟的电影诗学与语言至今仍为后世所称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