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匠的春天(长篇小说)——李圣祥
(2023-04-13 14:39:04)| 分类: 转载的文章 |
李木匠的春天
第一集
那年头的小窑堡穷,盛产传宗接代的娃儿。生!你追我赶地生,你慌我忙地生。
“嗨嗨嗨!老祖坟冒的是青烟!又生了个猪”。接生婆洋洋得意埋汰人,仿佛功成名就。猪算活口,命大、福大、皮粗、肉厚、不讲究,两把野草一哄,就能蹦蹦跳跳活着,谁不巴望自家的崽能像猪崽一样好养哩?媳妇临盆,当家的如没听到接生婆“又生了个猪”这种侮辱人的喳呼,就泄气,就猜定媳妇生了个赔钱货。女娃是要出嫁的,出嫁是要嫁妆的,还不就是赔钱货?
小窑堡家家都有几个“猪”外加几个“赔钱货”。唯村子东南角的韩三爷家惨些,人家多子多福,就他不中!韩三婶生下闺女韩圆圆后,肚子再没鼓过,求神拜佛都不灵。起初各路高人还给韩家指指路,后来干脆不指了,说养一窝不如养一个,老韩家的精华已全部集中到了独女一人身上。韩母将信将疑,带着独女去找刘半仙,报了生辰八字,刘半仙又看了韩圆圆手像,果然惊呼:不得了!不得了!文曲星、宰相命!
刘半仙那撩人心弦的预言,始终在老韩家屋梁上萦绕。韩三爷有了奔头,妞当崽养。韩圆圆就这么成了小窑堡第一个走进学堂的“赔钱货”。十六岁那年,韩圆圆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不用刻意打扮,便有一种朴素的、去雕饰的先天美。她无可争议成了绵恒二中空前鲜艳的校花。成绩也是呱呱叫!各科老师一律看好,英语老师更上心。说她考个本科板上钉钉,是支难得绩优股!二中学生历年高考都是英语拖后腿,英语老师表示,决不能让韩圆圆输在英语上。于是,给韩圆圆开小灶成了他的惯例,不料被人杜撰成“花边”。老师大她七岁,已为人父,夫人是个“醋罐子”,笃定丈夫师生恋。就当场捉住正给韩圆圆开小灶的丈夫。“醋罐子”开骂了,动静很大,引得晨读的学生围成一圈。朗朗书声瞬间变成嘈杂的起哄声。英语老师的脸红成了胭脂,一蹦三跳围绕“醋罐子”转圈圈。终是无法消解一口气,巴掌一扬,盖上了“醋罐子”的臭嘴。
“醋罐子”牛高马大,哪里见过偷瓜的打看瓜的!只见她头一埋,呼哧呼哧坦克一样拱向丈夫。丈夫还算冷静,干净利索揪住“醋罐子”影响见识的长发:“你作死?”
“醋罐子”不作死,作死的是英语老师。“醋罐子”胸有成竹,单刀直入的手猛一搂,就抓住了。只见英语老师忽然两眼发直,红红的脸膛说白就白得骇人,两腿弓成马步一动不动,两手早顾不及女人头发了,十分迁就地捧住老婆捏他命根子的手:“你捏我卵子?”
“捏着哩!明知故问有意思么?”巾帼不让须眉,阴盛阳衰已成定局。
韩圆圆顾不得老师了,书本一扔,车开腿疯跑。委屈的泪水哗啦一下模糊住视线,纷飞的杨花苍蝇似撞击她的脸。此后,韩圆圆的成绩一落千丈,上课走神,不敢正视老师们的脸。她的心理莫名其妙和老师们有了隔阂,男老师们不好主动帮助她了,唯一的女性老师偏偏教着体育,只管体质不管素质。韩圆圆自生自灭完成了高中学业。高考成绩一公布,她就发现两年高中白读了!别说本科,就连专科也没有她的份。
姑妈给侄女介绍的对象叫杜诗经,绵恒镇的大户!很诗意的名字偏干着屠宰的行当。这行当是杜诗经从父亲手中接下,火着哩!小半个绵恒镇人的菜蓝子,都装着杜家的猪肉。姑妈家买菜的市场里,有肉铺十几家,姑父即为其中的一个铺主。杜诗经给各个铺子编上号,发货、记账都喊男主“一号、二号、三号……”,遇上女主就叫“一号家的、二号家的……”。姑父家肉铺子编号为“六”,姑妈自然成了“六号家的”。可自从韩圆圆高考落榜,杜诗经再不喊“六号家的”了,而改口喊“姑妈”,并央求姑妈将自己纳为侄女婿。姑妈眉一皱:“丫头小着哩!可别耽误了你。”
姑妈成了人上人,隔三差五总能收到杜诗金送来的烟酒和名牌穿戴。姑妈贼精,心里虽替侄女高兴,面子上却玩得杜诗经溜溜转。说:丫头刚刚落榜,情绪低着哩!等恢复了再讲。捱到丫头情绪恢复后,姑妈又说:怪就怪我哥、嫂养了只凤凰,说媒的排着长队哩!再等等,看这绣球能否落在你杜老板头上。
杜诗经善始善终等不到一句踏实话,就咬咬牙塞了一张十万元的存折给姑妈。
姑妈是有把握的,她已将这桩婚姻跟三哥、三嫂说了多次,把个哥、嫂乐得睡不着觉,三哥、三嫂和杜诗经一样,正急猴猴等她一句踏实话哩!
当杜诗经的“大奔”光芒四射停在韩圆圆家门口时,韩圆圆躲进闺房闩着门,没见过大阵式的韩三婶在大富大贵的佳婿面前很拘谨,怯生生直朝姑妈身后藏。姑妈“咚咚”拍打丫头门,开了门的韩圆圆偷偷瞄瞄杜诗金,脸面蓦地红成熟苹果。
初次见面还算成功,这得益于杜诗经的身板和长像。杜诗经心里象灌了蜜。他不再亲手和猪打交道了,他高薪聘了人才打点生意,自己的精力全部转移到了韩圆圆身上。
然而,相处多了,了解便多。杜诗经原本藏着掖着的坏毛病渐渐毕现。嗜酒、抽烟、讲粗话,尤其动手动脚的嗜好让韩圆圆无法容忍。后来,韩圆圆便把杜诗经送她的裘皮、金饰等等悉数拒之门外。到了这地步,杜诗经已明白韩圆圆和他没戏,相当颓丧。可姑妈却歇力安慰,说:丫头才十八岁,耍点小性子正常,哄哄就好了。准丈母娘更是怕准女婿跑了,竟教了杜诗经一手绝活,说:猴子不上树多打一遍锣撒!你要下精力陪我死女子多拉拉,拉拉就热乎了……准丈母娘说这些话时,眼睛望天,语调神秘秘的意味深长。杜诗经似乎明白了什么,再来韩家时,首先把自己和韩圆圆关在房间里拉呱。韩圆圆烦他,开门出去,杜诗金过来拦,韩圆圆使劲犟。杜诗经眼前就浮现准丈母娘意味深长的表情,这表情让他的理智瞬间消失。他把背部对他的韩圆圆扳过来,一把搂紧放倒在床上,像雄鹰搏兔那般凌厉、迅猛。韩圆圆一惊匪浅,拼命挣扎,但她的反抗面对杀猪出身的杜诗金简直徒劳。身强力壮、眼快手急的杜诗金把韩圆圆摁在床上,三下五除二扒下了她的裤子。
少女美妙的胴体刹时变成磁铁,牢牢吸引住了杜诗金醉了酒似的红眼。他的巴掌贴着她的下体拼命搓揉,嘴巴喷发出丑陋的喘息。杜诗金庖丁解牛样娴熟地解脱自己的裤子,控制韩圆圆的力度自然松弛。绝望中的韩圆圆趁机摸来床头柜上的剪刀,毫不犹豫对准杜诗经一顿乱戳。杜诗经捂着见了红的手,红头红脑驾着“大奔”一溜烟逃回绵恒。待到伤愈返回韩家赔礼时,韩圆圆已经失踪三天。
韩圆圆离家出走的时候,天还没亮。一轮下弦月悬挂在西边的半空中,弯弯的,两头尖尖。透过晨雾,散发出朦胧的光,那光极虚,羞羞涩涩的,仿佛惧怕和刻意逃避即将喷薄而出的太阳。没错!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小窑堡凌晨的景色就是这样子。我当时正在这迷离、宁静的景色中忙碌。我看见韩圆圆急步丈量在通往外界的黄泥道上,晨风迎面吹来,掀起她的齐耳短发轻轻地抖,月光也在抖,脚下的路以及路旁擦肩而过的老井仿佛都在抖。田间,深藏不露的虫们、蛙们“呱呱呱”叫个不停,像是齐奏送宾曲,又像在嘲笑韩三婶:你管得了人,可你管不住女儿的心啊!
韩圆圆心系远方,她的步子很快,只想快些逃离养了她十八年的狼窝。没错,她是说了“家像狼窝”这句话,当着母亲面说的。她对母亲怂恿、默许杜诗经学坏很恼火。母亲不内疚,反倒很是生气,嘀嘀咕咕埋怨她古板,花总是要开的撒,老娘十七岁就生了你,我也没说过你外奶奶(外婆)家像狼窝怂恿你大(父亲)学坏?韩圆圆深知不如妈的嘴大,不再抬杠。她知道杜诗经还是要来的,她现在一想到杜诗经就恶心,她不想在“狼窝”里等待杜诗经来糟踏,她决定逃离。
长长的黄土小道上,一条轻盈的影子在跳动,一个少女肩背一个印着碎花的布包,挺秀的长腿在迷离的晨中越飘越远。
东边的天刚露鱼肚白的时候,她已出村两华里,跑到了距我仅仅二十米的地方。我看见了她,她却没发现我,她的心思都用在跑路上。她的步伐零乱,不时将抖落到眼前的头发捋向耳后。这时,小窑堡的方向隐约传来她母亲的呼叫,声音跑到我们这儿时已是强弩之末极其微弱了,但我还是品出了韩三婶那声嘶力歇的味道。田间的蛙声嘎然而止,仿佛也被那呼天抢地的声音镇住。韩圆圆回头张张,就看到一队追兵。来路不复安静了,被堂哥堂弟们嘈杂的声音填满。她的心一紧,急急车开步子一路东奔。
“站住。”我忍不住喊了一声,又压低嗓门给她支招:“向东是死路!右拐,向南。”慌慌乱乱的韩圆圆愣了下,眼光冲声音的发源地一瞄:“李成俊吧?我妈请了你?你也来撵我?”韩圆圆发现了我。
我和她一样,都是小窑堡的子孙,我还是她的二中校友,高她一个年级,也痴长她两岁。最近两年,小窑堡尽出人物,头年我考上了高中,第二年韩圆圆也考上了。那位说了:考个高中算啥人物撒?错!我们那里,当年的高中录取率仅百分之五啊!小窑堡的“猪”和“赔钱货”虽说一大阵,但我确实是小窑堡有史以来第一个高中生。韩圆圆就更出奇了!一个“赔钱货”上了高中,简直横竖十里找不到。两年后,她的命运和我一样一样,也被森森的大学围墙挡住。我早她一年离开二中,回家后跟我二叔学了木匠,白天吃百家饭,晚归后,帮着二叔下黄鳝笼,二叔得了肺病,药费开销大,不帮他点不行。二叔咳得凶时,这下笼和起笼的事全都落在我头上。明白了吧!我在那个迷离、宁静的凌晨真在逮黄鳝,并不是受韩母之邀来逮韩圆圆的。
“我娘吔!你吓我一跳。”韩圆圆望望我,又望望渐渐近了的追兵,不再多嘴,扭头欲跑。被我叫住,我说:你別瞎犟!你照直向东就是在瞎跑!追兵个个英雄,你一黄花闺女逃不脱的!我要她玩一手“灯下黑”,右拐向南,钻进玉米地深处,然后歇下别动,等风声过了再逃。韩圆圆猛然醒悟,一个右拐钻进玉米地。她弯下腰,不停地将阻挡去路的玉米杆拨向两边,开始了士气高昂的孤军深入。成片成片的玉米杆已初步长成,一米七零的韩圆圆瞬间不见了。我的心忽然像被谁揪了下,蓦地失落到了顶点,那句“一别今日后何日再相见”的歌词瞬间霸占了我的脑海,不由朝韩圆圆消失的方向送一嗓子:你去哪儿?可要保重!玉米杆里有了回应:放心吧!我去江城,那地方好!水旱码头。我心头一热又一冷,几乎带着哭腔追了句:能给我通信么?
“不方便呀!人家会怀疑我俩搞鬼的。”玉米地里的韩圆圆实话实说:“我们班的杨菊梅知道不?她和你们上一届的梁世忠对上象了,找到他们俩就能找到我。”我还想说些东西,可玉米深处已传来“蟋蟋”乱响,那是韩圆圆跑路的声音。顷刻,世界宁静下来了。又过了顷刻,追兵上来了,我强迫自己镇定,边倒笼中黄鳝边主动招呼:“个个气吼气喘的!抢亲去?”韩圆圆堂兄弟们没正面回答抢亲的事,反倒火上房似咨询:成俊,可看见有人跑过?圆圆跟她妈赌气,跑了!我故作惊讶:跑了?一大姑娘咋能乱跑!赶紧找。堂兄弟们一边应着:是是是,一边抬腿向东。我提醒他们说:我在此多时,鬼影没见一个,你们追反了向。东方的是赵集车站,距村十五里;而王集车站在西方,距村仅仅十里。谁愿干舍近求远的事撒?该集中兵力攻王集撒。领头的堂兄大老憨一拍膝盖骨:我也是这么说撒,可我三爷不这么说!硬说他家丫头精明撒,会玩声东击西撒。
我忍着没笑,心里话:不但会玩声东击西,还会玩灯下黑哩!我顺水推舟向东方挥挥手:那就听你三爷的!去赵集,赶紧去赵集。支走了大老憨领导的追兵,我一遍又一遍放眼横扫玉米地,郁郁葱葱,绿茫茫一片,哪里还能看到韩圆圆的影子。我的心头不禁涌上一股难以言状的绝望。
在绵恒二中读书时,韩圆圆和我虽是同村,却没正儿八经说过话,碰上面总是笑一笑了事。可星期日或放寒暑假回到小窑堡后,彼此却自动相互招呼,偶尔还顺带开些小玩笑。打招呼和开玩笑时,彼此脸上红红的,心也蹦蹦跳跳的。不知韩圆圆体验如何,反正我的心是甜甜的。这种体验让我上了瘾,总是设法寻找和她碰面的机会,韩圆圆去屁股塘洗衣服,我就装模作样去屁股塘挑水,那怕水缸满得不能再满也要挑。我有两个能干的姐姐,有老将黄忠一样的爷爷,加上父母年富力强,家务和农活基本没有我的份。二姐常开我的玩笑,说:你帮我们念书,我们一家帮你做田。每当我自告奋勇跑去田间表示替家人分担时,父亲的大手总是直挥:去去去!滚回去念书。我就晓得父亲会赶我,我从来不争,很听话地掉头回撤。路过韩圆圆家门口时,我的脸虽然不偏不歪很正派,但两个眼珠子早弯成九十度斜进了她家。明白了吧?我去田间完全是遮人耳目的幌子,一来一回路过韩圆圆家门口才是我的真实心思。心思不在书上,高考自然落榜。我落榜那一年,韩圆圆进了毕业班。我就经常溜进土地庙,烧香磕头,要求土地老爷保佑韩圆圆也像我一样落榜。土地老爷果然公平,还真把韩圆圆安排进了小窑堡做田。我有事做了,一门心思设计圈套套她。当着村长的父亲看出了个中门道,叮嘱二姐去和韩圆圆交朋友。二姐心知肚明,每每在韩圆圆面前夸我聪明,说我都会打八仙桌了。二姐的用意明显,她已在引诱韩圆圆上钩了。不久,二姐的红线还真把我和韩圆圆拴上了。韩圆圆眼睫毛一挑一挑望我,没说一个“不”字。但韩三爷却及时给我父亲传来话,先夸我有横有直有文化,后抱怨我父亲咋不早说,妮子已许给了杜屠户家。韩圆圆坚持恋我,可她爹的眼一瞪:“咋?想翻天?”韩圆圆翻不了天,答应和杜诗经处处瞧。
名花有主,我死的心都有了,可自从韩圆圆用剪子戳跑杜诗经这个主后,我的心又活泛过来了,我不动声色隐在暗处等机会,万没料到等来的是韩圆圆的出逃。
我挑起几十节黄鳝笼默默走向二叔家,二叔家的蛋炒饭等着我吃哩!吃饱了好干木匠去。然而,我今天的木匠活干得挺糟糕,怎么也定不下心来,砍下的斧头是歪的,料也刨得极不上线。我脑袋里装着的都是韩圆圆,她的临别赠言老是在我耳内回响:“我们班的杨菊梅你知道吧!她已跟你们上一届的梁世忠对上象了,找到他俩就能找到我。”我整天都在琢磨这句话,总觉得此话弦外有音,像一种含蓄的表白。
我开始失眠了,胡思乱想韩圆圆,睡着了韩圆圆仍缠绕在我的梦境里不离不弃。我突然明白:陕北的情歌为什么那样呼天喊地、那样的肝肠寸断!我的心飞了,飞到了隔山隔水的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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