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来回跑了二百里地，已是人困马乏。待到过了寨门，远远望见家中高楼圆窗里透出的烛光和人影时，不觉来了精神，他想：“嫦娥还没睡呢。”心中又喜又愧。

羿翻身下马，家将和使女们拥上来卸下鞍鞯和弓矢。羿拎着母鸡大踏步进了家门，直奔上楼，一面走一面朗声道：“太太，今天运气好，得了一只母鸡，可以做鸡肉炸酱面，鸡骨头还可以做汤……”

嫦娥正伫立在圆窗前，看那初升之月。听见羿说话，慢慢回过头来，很疑惑地看着他，以及那只瘦小的、已经死去多时的母鸡。

“这鸡……并不是偷来的，确乎是我射得的，”羿嗫嚅着，“我原以为是只鹌鹑，于是放箭过去……你是知道我的箭术的。鸡的主人出来，我方知射错了，答应赔她十个炊饼，饶上一包甜辣酱，这才得了母鸡。”

嫦娥“哼”了一声，不再理他，又转回身去看圆窗外昏黑的暮天。

“太太，我们不吃鸡肉已经许多年了，鸡肉的味道总比乌鸦要好些……”羿见嫦娥似乎并不高兴，不觉有些手足无措。这时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他才想起一日未进食了。

“来人啊，”嫦娥推开窗户喊叫了一声，一名使女跑上来。嫦娥从羿手中接过鸡交给她：“去给老爷做一盘辣子鸡，再烙五斤饼来。”

待使女下楼，羿长舒了一口气，在那张铺着旧豹皮褥子的高椅上坐下。他偷窥了一下嫦娥脸色，似有阴转晴迹象，便开口道：“太太，这些年委屈你了，天天跟着我吃乌鸦炸酱面。”

嫦娥并不搭腔。羿于是接下去说：“现今猎物越来越少，都是我的箭术太高明，竟射了个遍地精光。想当年射大野猪和长蛇时，林子里到处都是野兽，免子和山鸡打不完，射得黑熊也只吃四个掌……谁料到如今只剩下乌鸦。”

“这些话你说过一百遍了。”嫦娥道。

“这张豹皮铺着的高椅，还是当年射日时尧帝爷赏的，三千年的乌木啊。”羿抚摩着乌木扶手，搭在上面的旧豹皮，有些地方已经脱毛了。

“你有没有新的话跟我说，没有我要去睡了。”嫦娥打了个哈欠，不耐烦起来。羿着急说：“辣子鸡还没做好呢。”嫦娥道：“端上来你自己吃罢。”转身便往内房走。

“我今天遇见了逢蒙。”羿说。

“逢蒙？你那个徒弟？”嫦娥停下脚步。

“你晓得的，他跟我学了几年箭术，得了我七八分本事，谁料如今做了剪径的强人。今日回来路上，他埋伏在高梁地里，想射杀我。我岂是易与的？便与他比箭，九支箭射完，堪堪打成平手。我因射了母鸡，箭比他少一支，差点着了他的道儿。”

“后来呢？”嫦娥似乎有了兴致。

“他的最后一箭，以为射死了我，没料想我用啮镞法咬住……偷去的拳头打不死本人，哈哈，哈哈！”羿得意起来。

“你杀了他么？”嫦娥问。

“我杀他做甚？放他走了。这人年纪轻轻，却不学好。箭原是用来射杀野兽的，怎可射人……想不到他如今竟这般没出息。”羿摇摇头。

“哼，出息……天天吃乌鸦炸酱面，就有出息了？”嫦娥脸色阴沉。

“太太，不能这么说！”羿面红耳赤，从豹皮椅上站起来，攥紧了拳头。

“你便要怎样？”嫦娥嗤笑了一声，羿立时泄气了。辣子鸡还没端上来，他感觉饿得快要挺不住。

嫦娥不说话。羿在房中来回踱步，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从挂在墙上的弓囊里拿出一个布包，取出两粒金黄色药丸，摊在手心里给嫦娥看：“太太，实话跟你说罢。我原是天星下凡，否则怎会有射日的神力？这两粒仙药，是昆仑山西王母所赐，服一粒可得长生，与天地同寿，服两粒可以飞升，位列仙班。我射日功毕，原是可以服药飞升的，只是舍不得太太一人留在地上，故将仙药留存至今。我也不想飞升了，今日就与太太一人服一粒，做个与天地同寿的长久夫妻。”

“你不是在说诳？”嫦娥瞪大了眼睛，接过两粒药丸，走到圆窗前，对着月光细看。

“我何时骗过你？”羿孩子般地笑起来。

“这药我却不想吃，”嫦娥转过身说，“似这般整日吃乌鸦炸酱面，纵得长生，也是无趣。你要飞升，便飞升罢。”

她递过仙药，羿却不接：“太太若不吃，我怎忍心一人独吃？纵做神仙，也是伤心。”

嫦娥柳眉一扬，道：“那好，你若不吃，便都不吃，这劳什子留着也无用处。”

说时迟，那时快，羿正愣神间，但见嫦娥衣袖挥舞，两粒金丸破窗而出。

这仙药本非凡间物，不落地反而飞升，眼见得直飞入月宫去了。仙药一粒化作蟾蜍，一粒化作玉兔，此是后话。

羿惊得瞠目结舌，半晌方回过神来，见嫦娥神色如常，忽然心中极为愤怒：“罢罢罢，要死一起死！”

……

良久，羿下得楼来，面色颓然，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使女正要端辣子鸡上楼，见状呆住。羿摆摆手道：“不必了，拿去给众人分吃了罢。”

羿召集家将使女们宣布一个重大消息：“你们的太太，偷吃了我的仙药，独自飞升了！”

众家将道：“才见一团黑影直奔月亮而去，没想到竟是太太！”

众使女道：“太太竟这么狠心，撇下老爷一人留下地上！”

此后月圆之夜，羿常常抚弓独坐，对月浩叹，老泪纵横。众人都道，老爷又在思念太太了。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