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第四十五回，“枯井底，污泥处”，吐蕃国师鸠摩智因偷练少林寺七十二绝技和易筋经而走火入魔，一时武功尽失，跌入一口枯井；加之各种阴差阳错，这位佛法智计超群、武功仅次于少林寺扫地僧的鸠摩智大师被困在枯井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金庸先生描述此节煞是有趣：

“人孰无死？然如此死法，实在太不光彩。佛家观此身犹似臭皮囊，色无常，无常是苦，此身非我，须当厌离，这些最基本的佛学道理，鸠摩智登坛说法之时，自然妙慧明辩，说来头头是道，听者无不欢喜赞叹。但此刻身入枯井，顶压巨石，口含烂泥，与法坛上檀香高烧、舌灿莲花的情境毕竟大不相同，甚么涅槃后的常乐我净、自在无碍，尽数抛到了受想行识之外，但觉五蕴皆实，心有挂碍，生大恐怖，揭谛揭谛，波罗僧揭谛，不得渡此泥井之苦厄矣。”

我此刻的状况，与鸠摩智大和尚有得一比。鸠摩智是武功尽失，我是烟功尽失；鸠摩智是巨石压身、烂泥糊口，我是腹内绞痛、牙龈肿痛；鸠摩智舍不得一身臭皮囊，我更是爱惜自己这条小命……总之，我们哥俩都是五蕴不空、六根难净、七荤八素、九曲回肠、十万火急、百哀齐至，不知何时脱离苦海。

今天是我戒烟第十四天，各种症状如约而至。起先是大白天昏昏欲睡、无精打彩，继而便秘——早料如此，刻意节食并加强体育锻炼，但消化系统不给力，内分泌似乎也出了问题，怎么运动都不出汗，结果导致体重不减反增，更为肥胖。这些倒也罢了，接下来是病痛缠身，老毛病集中爆发，什么胃疼、牙疼……还重感冒了一场，头痛欲裂，虚火上升，奔五的人了，脸上起了一大堆青春痘，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诸般苦厄齐至，集中而且猛烈。还好，虽遭此大难，但早有心理准备，故而身体和精神均尚能承受。

屈指算来，我烟龄长达三十余年，是一杆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老烟枪，一天多则两包、少则半盒，若是碰上通宵麻将（早年）、下一天围棋（现在），或是加班写稿（很不幸，大学毕业后一直靠卖文为生），两包不够，还要加量。以日均一包、每支抽10分钟计算，三十年我吞云吐雾的时间总计2190000分钟，相当于一刻不停地抽烟1520天。若以每包烟10元计算，大约109500元，够在帝都买一平米的房子了。

我父母过世早，我和我太太这些年来也是聚少离多，通算起来，谁都不及我和烟雾呆在一起的时间长。我太太经常说，我的嘴就是一个恪尽职守、夙夜在公的烟灰缸，这话一点儿也不夸张。

若以在一起的时间计算，三十余年来，香烟就是我最亲的亲密爱人，离了它我六神无主，有了它我精神百倍。现如今我弃它而去，招致它的疯狂报复，也是理所固然。我的躯体与香烟，早已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二者共同构筑起百毒（除烟毒外）不侵的血肉长城，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好比贪官和情妇，又如腐肉与苍蝇。而今情人乍去，我怎可独善其身？免不了要形销骨立一番，以慰相思之苦。正如情花之毒，唯断肠草方可解之。

说起戒烟，于我已是第二次。第一回是三年前，那年夏天出了一场车祸，差点丢了老命，在医院重症监护室呆了半个月，在普通病房呆了半个月，回到家里又休养了两个月。这三个月为保命，不得不断烟。不远数千里来昆明照料我的岳父岳母说，既然三个月没抽，就彻底别抽了吧。我想也是，于是立志发扬变坏事为好事、化挽歌为颂歌的光荣传统，决定从此戒烟，以期让车祸呈现一点积极意义。

三个月后回报社（原东家）上班，硬着头皮在无烟状态下写评论稿，坚持了几日。正自窃喜，以为大功告成，忽一日，晚十点钟交稿，本以为完事，熟料半个小时后被领导打回，要求重写一篇。倒不是稿件质量不过关，而是本地有突发新闻，上峰要求评论配合，夜里十二点前必须交稿，不能误了清样和印刷时间。这下压力山大，正愁眉苦脸，领导敲门进来，递过一包烟，说关键时刻一定要顶住。于是防线彻底崩溃，按时交稿的代价是七个烟头。

就好比失足妇女，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便顺理成章，心中的贞节牌坊轰然倒塌。最初还用“关键时刻”来安慰自己——关键时刻抽，非关键时刻不抽，随着吸烟量日减，总有一天会戒断。然则报社的“关键时刻”何其多，慢慢地，复吸从关键时刻蔓延至非关键时刻，再蔓延至所有时刻……终于宣告戒烟彻底失败。

每次我与太太争辩，说无法戒烟，理由都是“工作压力”：一个靠码字儿为生的人，已对烟草形成依赖，不抽烟就写不了稿，又别无所长，想去火车站扛大包都没人要，如之奈何？然后嬉皮笑脸：要不然你多挣钱养着我？太太冷笑：看你那点出息！我自知无趣，又称你看某某天才歌手，原来是个吸毒的主儿，某某著名作家，从来烟不离手，可见毒品和香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有助于激发艺术创作的灵感。太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就你那狗屁文章，只配在报纸上占占版面，浪费一点纸张油墨而已，也好意思扯上艺术创作！

说吸烟可以激发写作灵感当然是胡扯，不抽烟而文采飞扬者比比皆是，说来说去还是摆脱不了尼古丁依赖。其实，我深知吸烟的利弊得失——码字儿时抽烟确有提神醒脑之功效，但也就是写稿的那两个小时，余下的时间但凡离了烟，便昏昏沉沉有如智障；并且抽烟对记忆力有严重损伤，丢三落四是寻常事，如果把我的大脑比做一台电脑，因为抽了三十年的烟，它的硬盘存储空间已经严重不足了。

至于说吸烟对我身体其他器官的损害，就更是罄竹难书：又黄又破有如地震后废墟的一口烂牙，全是拜它所赐；三天两头感冒，说明呼吸系统已严重受损，若有人取出我的肺叶做成标本，说成是煤矿工人的矽肺估计没人怀疑。至于我的老胃病，虽起因不是抽烟，但无疑由于抽烟而加重了——之前我发现，胃痛来时，抽几口烟有镇痛之功效，实情也是如此；但更大的实情是，由于常年靠抽烟镇痛，胃痛的爆发越来越频繁和剧烈了。

半个多月前，我开车回家进地下车库，倒车时车尾撞到了立柱，这是我学会驾驶以来从未有过的事。记得在驾校时，教官和学员都叫我“倒库王”，倒车技术比教练还好。我的感觉和判断出现了严重偏差，我知道是因为抽烟。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这样下去，哪天非死在抽烟上不可。

以前我常对太太说，人活着就是图个乐子，我不图吃不图穿，就好这一口，不让抽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立马死了算球。其实人还是怕死的，真正意识到抽烟可能导致非正常死亡，内心一定会恐惧。

前几年报社一位领导，也是抽了一辈子烟都戒不掉，忽然有一天被医院告知得了肺癌，瞬间就戒断了。

所以我决定再次戒烟。上一次“车祸戒烟”是被动戒烟，病房里禁止抽烟；这一回没人逼着，是主动戒，不敢说必然成功，走着瞧吧。

之所以写戒烟日记，原因有三：其一，希望有助于坚定意志，帮助抵制戒烟初期的各种不良症状；其二，如上所述，此生身无长物，只会码字儿，若这个谋生手段也得仰仗抽烟才能维系，委实不牢靠，为防有朝一日沦落到上街要饭，从现在起边戒烟边码字，以证明我不抽烟也是能写出文章的；其三，也是最要紧的一点——香烟之于我，乃是三十余年的亲密爱人，此番离别后，相见恐无来日，留下一点文字记忆，以作纪念。

佛经有云：无明不断，爱缘不尽，身坏命终，还复受身。我与香烟的关系，正是如此，这会子正处于“身坏命终”的关键阶段，何日“还复受身”，还要看因缘。

本篇言尽于此，接下来会讲述三十余年吸烟史中一些难忘的经历。希望这些故事讲完时，我与香烟的半生情缘，已随风飘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