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1981
(2014-08-03 16:2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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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
分类: 逝水 |
一切都是从陈娅当上副组长那天开始变得不一样的。
我喜欢的女生是印苏,不是她。印苏是我们五(4)班的学习委员,长得很白,很好看,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如果我当时有二十岁,就可以用“手如柔荑”、“肤若凝脂”、“吹弹得破”、“眉目如画”这样的词来恭维印苏的长相,可我只有十一岁。我们男生在背后形容印苏有多白时,一般都是说:像月亮一样白,像粽子一样白,像白糖一样白。
相比之下,陈娅就长得太黑。其实,如果按照今天的标准衡量,陈娅绝对够得上小美女,并且属于性感的那种。她身材高挑,皮肤并不是漆黑一团,而是后来人们常说的古铜色。她的眉毛很粗,鼻子很高,嘴唇很厚,脸部轮廓分明。这样一个女生,在上小学五年级的我眼里显得面目可憎。我当时对异性的审美有些病态,喜欢长得白白净净的、看上去很斯文的、学习成绩好的。而且,我不喜欢女生长得比我高。
长得黑、长得高也就算了,关键是陈娅很凶。她当上副组长的第一天,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我们班按座位纵列从左至右分成四个小组,每个小组有一名组长和一名副组长,两名组长坐在小组最后一排,充当老师的耳目,负责从后面监视全组同学考试有没有互相抄袭、上课有没有讲小话。我是第四小组的组长,我的副组长本来是另一个女生,可她五年级下学期开学后不久就转校了,结果换成了陈娅。
那天正上数学课。我把课本翻开立在课桌前面,躲在后面用铅笔在作业本上画画。我想画嫦娥,可是怎么画都不像,只好不停地用橡皮头擦拭,都快把作业本磨穿了。
画嫦娥不是我的强项,我的强项是画孙悟空。我画过很多孙悟空,有大闹天宫,有保唐僧取经,还有大战牛魔王,《西游记》里的每一个故事我几乎都画过。我还会画三国故事,画水浒,画杨家将,无论关公李逵还是杨宗保,都画得栩栩如生。我这个本领是从小人书里学来的,那时父母给的零花钱都被我租了小人书,然后照葫芦画瓢。我的孙悟空和梁山好汉画得到处都是,从课本每页留出的白边,到作业本和日记本,再到家里的墙壁——为此屁股没少挨我爸的板子。
但我不会画嫦娥。我看过的小人书里没有嫦娥。我想画嫦娥,完全是为了讨好印苏。有一天上午,我收齐了四组的家庭作业,交到印苏那里——学习委员负责把各组交上来的作业汇总起来交给班主任老师——这是我可以理直气壮地接近印苏的机会之一。我的作业本摆在我们四组的最上面,印苏拿起来随便翻了翻,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表情古怪。我问怎么了?她一声不吭,从作业本里撕下一页纸递给我。我一看,原来我头天晚上写完作业后,接着在作业本后面画了一幅三英战吕布。这种事我常干,一般画了就撕掉,不会让老师瞧见。这次大概是忘撕了,幸好被印苏发现,否则交上去就是大祸临头。我把三英战吕布揉成一团塞进裤兜里,想说几句感谢她的话,可不知怎么变得期期艾艾的,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你画得真好。你在学画画吗?”印苏问我。她是我们班唯一不上课也说普通话的人。她的爸爸妈妈是苏州人,迁到我们县才两年多,她不会说我们这里的方言。她的普通话发音不是很标准,但很好听,绵绵的,酥酥的,就像电视上演的越剧。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种口音叫“吴侬软语”。
“我没有学,都是乱画一气……”我的心怦怦乱跳。这还是我和印苏的谈话第一次不涉及功课。
“呀,你真棒!你会画嫦娥吗?”
“嫦娥……这个嘛,我……当然会画!”
我哪里会画嫦娥?但我不能让印苏小看了我。我是我们班上为数不多的知道印苏底细的人。她的妈妈是县棉纺厂的副厂长兼总工程师,两年前县里专门从苏州请来的专家,相当于行政十三级,县长见到她都很客气。我妈妈是县棉纺厂的普通工人。为此我很自卑,甚至不敢主动和她说话。但真正的原因可能是,她长得太漂亮了,而且学习成绩总在年级前三名,这让我自惭形秽。这一回她主动问我画画的事,太让我激动了,说明我在她眼里有与众不同之处。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我会不会画嫦娥,但我决心要画一个嫦娥给她看。那天我说我会画嫦娥,她好像看出了我底气不足,瞅着我似笑非笑。我想让她知道,我没有骗她。
所以上数学课的时候我就趴在桌上画嫦娥。我画过白骨精,这对我画嫦娥有帮助。女人都差不多,头发很长,没有胡子。但白骨精是妖,嫦娥是仙,怎么把一个妖画成仙,我还没找到诀窍。我想起了动画片《大闹天宫》蟠桃园里的仙女,她们身上缠绕着很多彩带,随风飘舞,因此很有仙气。我把那张快要被橡皮头磨穿的嫦娥撕掉,重启炉灶。正渐入佳境,坐在我身边的陈娅突然举起了手。
“陈娅,你有什么问题?”数学老师问。
“报告老师,杨晖在画画!”陈娅大声说。
数学老师走过来,拎着我的耳朵,把我从教室最后排一直拎到讲台上。我面朝全班同学,耷拉着头,就像土改时期被打倒的地主崽子。
“让同学们看看,你画的是什么!”数学老师怒气冲冲地说。
我对着全班同学慢慢打开手中的作业本。嫦娥只画了一部分,只有身子没有袖子。嫦娥的身上缠了两根带子,我原本想画的是仙女的飘带,可完全没有画出飘飘欲仙的感觉,倒像是仙女身上流了很多血。最要命的是,嫦娥的脸上只画完了一只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看上去活像一个被人揍得遍体鳞伤、断了两只胳膊的独眼女鬼。
“这是什么东西?”数学老师很好奇。
“嫦娥。”
“哪个嫦娥?”
“就是月亮里的嫦娥仙子。”
我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可坐在前排的同学和数学老师都听清了。教师里爆发出一阵大笑,数学老师也不禁莞尔。后排的同学看不清我的作业本,估计也没听见我说什么,但是前排的笑声太有感染力了,所以也都跟着笑。于是全班同学一起笑,仿佛全世界没有比我画的画更可笑的事情了。
有一个人笑得最欢,一边笑一边捂着胸口咳嗽,就是印苏。她坐在第一排,肯定能看清我的画,听清我说什么。我想,印苏以后不会再理我,这一回彻底完蛋了。
课间休息的时候,陈娅想出去跳绳,我一把抓住她的袖子:“你为什么要告诉老师!为什么要告诉老师!”
“你不专心听课,我是副组长,就要告诉老师!”
“我是组长,你还归我管呢!你这个叛徒,就知道告密!”
“我不是叛徒!组长也要专心听课。你松开我的袖子!”
“我不松!”
“你松不松?”
“不松!”
陈娅猛一甩手,我连人带凳子摔倒在地。她的手劲可真大。陈娅的爸爸在新疆当营长,她的理想也是当兵,所以每天坚持锻炼身体。听说她会打太极。
很多同学都朝这边看,我可不想就此认输,要不然太没面子了。我从地上爬起来,扑上去再次抓住陈娅的袖子。她一甩手,我又摔倒在地。我爬起来再抓,她再甩手。如此来回几次,陈娅烦了,等我再抓时她忽然翻腕,捉住我的胳膊,令我动弹不得。我大声叫疼,她却咯咯笑了。
“哈哈哈哈……你的胳膊细得像麻杆,也敢跟我打……哈哈哈哈!”陈娅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想抽回胳膊,可陈娅抓得太紧了,根本抽不动。我只好用头去撞她,陈娅比我高半头,正好撞在她的胸部。那年陈娅十三岁,胸部已经开始发育了,我的头就像撞在一堆棉花里。
陈娅的脸窘得通红,她用力将我推开,还使劲踢了我一脚。这一脚踢在我的肚子上,我痛得弯下了腰,眼泪也不争气地流了出来。这真是太没面子了。我用袖子擤了一把鼻涕,抓起一根铅笔准备继续纠缠,却看见陈娅也在哭,哭得比我还厉害,伏在桌子上不停地抽搐,两个肩膀一抖一抖。我一边揉肚子一边在心里咒骂:小婊子,得了便宜还卖乖。
第二天上学,我本来打算一天都不和陈娅说话,我想她肯定也不愿意搭理我,没想到她一见到我就问我肚子疼不疼,还拿出一包五香花生米和我分享。这就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只得跟她和好。她带的花生米太好吃了,我只能投降。
陈娅向我保证,以后不再当着同学们的面揍我,也不向老师打小报告,条件是考试的时候我俩可以互相抄——其实就是她抄我,她的功课差得一塌糊涂,尤其是数学和英语,很难考及格。我想了想,自己也没吃亏,就同意了。我们拉了勾,约定谁反悔谁是小狗。
事实证明,我和陈娅化敌为友是一件相当明智的事情。首先,她身高力壮,我们班的男生都很怕他。自从她坐到我身边后,没人敢再欺负我,尤其是那个下巴上长了一颗肉痣的四毛,原来总拿我当鞍马,一放学就要我弯下腰,让他“跳马”,现在也不敢了。其次,陈娅的书包里总是有很多零食,除了花生瓜子,她还带过一种高粱和芝麻做的软糖,含在嘴里又香又糯。上课时我们经常低着头磕瓜子,因为坐在最后一排,老师很难发现。不消几天工夫,我们的两个抽屉里就堆满了瓜子皮,活像被两只老鼠扫荡过。
唯一令我不快且懊恼的是,从此我有了一个外号,叫“麻杆”。那天我和陈娅打架,陈娅说我的胳膊细得像麻杆,很多同学都听见了,后来就叫我麻杆。最让我生气的是陈娅也麻杆麻杆地叫我。
“麻杆,快快快,我要跳马!”有一天陈娅生病没上学,放学后四毛在教室门口拦住了我。我只好弯下腰让他跳。大概是许久没跳技术生疏,四毛起跳的高度不够,结果一屁股坐在我的脑袋上,疼得我脖子都要断了。回到家里才发现,耳朵也被蹭掉了一块皮,涂紫药水的时候火辣辣地疼。我妈问是怎么弄的,我忍着痛不说。
这件事情被陈娅知道后,她就去找四毛给我报仇。那几天四毛知道事情不妙,老躲着陈娅,下课铃声一响就第一个冲出教室,跑得不见踪影。终于有一回,陈娅在男厕所门口堵住了他,把他按在水龙头底下灌了一肚子凉水。
收拾完了四毛,陈娅昂首挺胸地回到教室,四顾睥睨,犹如英雄凯旋。我赶紧抓了一把瓜子放在她座位上,以示慰问。她翘着个二郎腿,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斜着眼睛看我。我心中有点发毛,问她看什么。她说我长着一副欠揍的样,缩头缩脑的,难怪人人想欺负我。我说你才欠揍。她两眼圆睁,猛地伸手在我大腿上拧了一把。我吃不住疼,哎哟一声叫了出来。她哈哈大笑,说就喜欢听我的叫声。打这以后,她有事没事就拧我一把,有时候拧大腿,有时候拧胳膊,甚至上课时也冷不丁来一下。假如我忍不住叫出来,就会有很多同学回头看,她就更得意了。我很生气,有一天对陈娅说,不能让你老拧我,这不公平。她问,那你说怎么办。我要求打她的手背,她同意了。此后,她每拧我一回,我就捉住她的手,使劲抽打她的手背。我感觉打得很重,但她从来不叫,只是吃吃地笑。有时我忘打了,她就会主动把手背伸过来。
总之,我和陈娅更加亲密无间了,放学路上经常一起走,有时还勾肩搭背。班里有传言说我和陈娅搞对象,我看陈娅满不在乎,我也就不当回事。
杜鹃花开了,学校组织春游,目的地是离县城五公里之外的五脑山。去时队伍整整齐齐,回来时已经溃不成军,三人一伙,五个一群。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和陈娅手拉着手走在回县城的路上。她今天玩得特别开心,因为我用柳条给她编了一顶帽子,上面还插了几朵映山红。
快进县城的时候,听见后面有人齐声喊:“媳妇姐,不好惹!媳妇姐,不好惹!”回头一看,是我们班上的几个男生,四毛也在里面。陈娅从地上捡起几块瓦片,使劲扔过去。四毛等人作鸟兽散。
“媳妇姐是什么?”我问陈娅。
“回家问你妈!”她小脸一沉。
我妈告诉我,媳妇姐是指比自己年龄大的老婆。当天晚上我没睡好觉,一直在想,陈娅要是愿意当我姐,这是没有问题的;她要是当我媳妇,这件事情就不太妙——她太凶了。我还想,要是印苏肯当我媳妇,我马上就同意,只是人家多半不愿意。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天都亮了也没想清楚。
上午是两节语文、两节数学。好不容易等到放学,教室都走空了,我把陈娅拉到一边,问她:“你愿意做我姐还是愿意做我媳妇?”
陈娅愣了一下。她从桌子上抄起两本书摔在我脸上,先走了。
我猜陈娅肯定是想当我媳妇,这让我很惶恐。她要是成了我媳妇,印苏怎么办?后来一想,反正印苏也不喜欢我,让陈娅当媳妇也不错,凶就凶一点吧,还能帮我打架。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吧。作出决定后,想到这辈子不能娶印苏做媳妇,我还偷偷哭了一场。
星期天我约了几个同学到家里吃我妈做的火烧粑,其中就有陈娅。我家住的是平房,房前种了一排栗子树,开饭前大家围着几颗树疯跑,玩捉迷藏。我溜回厨房,看我妈烙饼。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同学们正不知疲倦地跑来跑去。
“妈,你快看那个女生,她叫陈娅。”
“哪一个?”
“个儿最高的。你看她好吗?”
“好啊!”
“我想让她给你当儿媳妇,你看好吗?”
“好啊!”
我妈都同意了,这件事情就算搞定。星期一下午放学后,我很郑重地把这个消息告诉陈娅:“我妈同意了,你给我当媳妇。”当时教室里还有别的同学,陈娅的脸瞬间红了,一直红到脖子根。她一脚把我的凳子踢翻在地,瞪着我恶狠狠地说:“谁要给你当媳妇!再媳妇媳妇的,小心我揍你!”
我吓坏了,赶紧抓起书包逃之夭夭。教室里有同学起哄:“麻杆想媳妇想疯啦!麻杆想媳妇想疯啦!”我心想,什么想媳妇想疯了,要不是你们背后乱说,我才不要娶媳妇呢!
后来我再也没跟陈娅提起“媳妇”二字。她还和从前一样,经常从家里带零食给我吃,只是不再拧我的大腿。我也就没有机会打她的手背了。
这些事情发生1981年春天。那时的日子过得很慢,学校、老师、同学……仿佛一切都很难改变,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然而1981年夏天终于来临了,我的小学生涯宣告结束。
印苏的妈妈与县棉纺厂的合同到期,举家迁回苏州。她在我们县上了三年小学,年年都是三好学生和优秀干部,听说县里的干部送他们一家三口上火车的时候,光是印苏的奖状就装满了一个小箱子。
我在全县小学毕业联考中发挥出色,考上了县一中初中部。陈娅的成绩惨不忍睹,最后被分配到八中。毕业联考和期中期末考不一样,座位全部打乱,因此她不能抄我。我觉得有些对不起她,违背了当初的承诺。陈娅倒无所谓,她还说,不在一个学校也可以约在一起玩。
然而,我们初中三年都没见面。高中我和她又考在一个学校,但不同班,几乎就没说过话。四毛倒是和我又在一班,我们还成了铁哥们儿。
高中毕业后我去外地念书和工作。听说陈娅去武汉当了三年兵,在一个部队大院守总机,退伍回家后安排在邮电局工作。
我若春节回老家,会去几个小学同学家里拜年。向他们打听印苏的下落,都说不清楚。这个当年我们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已如鸿飞天外,杳无音信。
人到中年,时间过得飞快,四毛的儿子都上大学了。四毛带老婆外出旅游,从我这里经过,我请两口子吃饭。四毛的老婆就是陈娅。
那天晚上我和四毛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陈娅有些不耐烦,倒了一杯葡萄酒敬我。
“麻杆,别老跟他聊啊,还有我呢。我们也是小学同学,还同过桌呢!”
“就是就是,我得喝这一杯!陈娅,你那会儿可凶了,老欺负我。”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不说了,干杯!”
灯光下,陈娅的脸和她杯中的酒一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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