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北京电台文艺台做过一档很有名的读书节目《孤岛访谈》——每周请一位嘉宾到直播间，主持人假定有一座孤岛，那里生活富足，衣食无忧，但远离文明世界，完全与世隔绝。去那儿的朋友被允许带一本有意思的书和几首有意思的音乐，以等待营救者的出现。然后问嘉宾：假如你现在就身处这样一座孤岛，你会带一本什么书？
    因为这是一档读书节目，所以访谈内容大多与书有关。如果去孤岛还可以带其他东西，相信中国会有2500万人会回答说：我要带一副围棋——如果中国有2500万围棋爱好者这一数字准确的话。即便只能带一本书，他们也会说带一本棋书。
    《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社社长李栓科没有去过那座传说中的孤岛，但他曾数次踏上现实中的孤岛——南极，其中有一次在那里生活了长达一年半的时间。在远离亲人和故土的180多个日日夜夜，陪伴他的，除了企鹅，还有围棋。

 

南极岁月

 

　　李栓科学会下围棋是上个世纪80年代在北京师范大学地理系读书的时候，不过真正地成为一名铁杆棋迷，却是在冰天雪地的南极。
　　1991年11月，27岁的中国科学院地理所助理研究员李栓科参加了中国的第九次南极科学考察队。科考队乘着从芬兰购进的“极地号”到达南极，当“极地号”返航时，队员们流着泪挥舞着焰火送行，因为他们将在南极度过漫长的两个冬天和一个夏天，而“极地号”的返航意味着他们将与文明世界完全隔绝，那是一种失去根基、甚至有点绝望的感觉。
　　在南极，较之于恶劣的生存条件，真正考验人的是怎样面对寂寞，怎样在极端环境下不让自己的心理崩溃。每个队员轮流讲故事，想到什么讲什么，一位六十岁的老队员为了让年轻人高兴起来，甚至连他的初恋、第二次恋爱都讲了出来——即便是这样，六个月以后所有的人都已经没有故事可以再讲了。科考队组织了很多娱乐活动，比如打扑克、下象棋，互相学做菜，甚至还有一种极端的恶作剧——大家脱光了衣服往雪地里跳，比谁的姿势更优美。
　　然而，这些活动的乐趣都维持不了几天，无边的寂寞依然难以排遣。这个时候李栓科拿出了一副围棋，队员们的眼前骤然一亮——得益于上个世纪80年代中后期中日围棋擂台赛对中国围棋普及的巨大推动作用，科考队有几位年龄、职业各不相同的队员对围棋略知一二，尽管包括李栓科在内的几位棋迷都是青一色的“臭棋篓子”。
　　于是，在地球的最南端，在耀眼的极地冰山脚下，一群中国人开始演绎他们这个民族古而年轻的游戏——围棋。与网络时代10秒钟一步、10分钟就解决战斗的超快棋不同，在那个特定的时间与空间里，李栓科们经常是两人对弈，十几人旁观，一盘棋往往要下上四五天，其用时绝不亚于日本围棋的长考时代。当然，要李栓科们一步棋费时几十分钟长考是不可能的，他们在棋盘上消磨时间的方法是每一个局部的变化都发扬绝对民主，充分听取各方面的“高见”，而后由对局者择“善”而从之；如果发现不妙，还可以推倒重来——所谓“观棋不语”和“落子无悔”绝不会被视作“真君子”和“大丈夫”的行径，倘若有人坚守“棋德”一意孤行，用电影《手机》里流行的说法就是太不“厚道”了——在与世隔绝的南极，一个人的快乐永远比不上大家的快乐。
　　就这样，李栓科在棋力突飞猛进的同时，深刻理解了围棋作为一项游戏的快乐本质，也因此而成为一名彻头彻尾的超级棋迷。这次南极考察结束的时候，科考队的每一名队员都学会了下围棋，并以此作为他们的终身爱好。

 

经天纬地

 

　　从1987年到1997年，李栓科用了十年的时间从事南极、北极和青藏高原的考察研究，这段不平凡的经历使他成为一名出色的极地科学家。此后，他作为一名专家型的领导进入传媒领域，又用了近十年的时间将《中国国家地理》从一本传统的科普杂志（《中国国家地理》的前身、创刊于1950年的《地理知识》）打造成一本以地理科学为背景、同时又涵盖人文、旅游等诸多领域的大众化读物，迄今为止单期发行量已突破四十万册，成为在中国、亚洲乃至全世界具有庞大读者群和广泛影响的品牌期刊。
　　经历和角色的转变使得李栓科对他一直所钟爱的围棋有着丰富的理解。王元八段曾用“南美的蝴蝶”这一地理学上的著名现象来比喻围棋的着手与局部、全部的关联（见《围棋天地》2005年第18期“天地讲义”），作为地理学家的李栓科在谈到这个问题时，则举了这样一个例子：当沙尘暴来临的时候，很多人都把它说得一无是处，但实际上沙尘暴的贡献很大，没有沙尘暴，海洋就会崩溃——众所周知，在海洋的生态系统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淤泥，但海洋里的淤泥不是一般的泥，是有营养的矿物质，其中大部分都是通过沙尘暴带过来的——这与围棋何其相似！真正高手的棋，比如李昌镐的某一步“缓手”，往往要等到若干手之后，人们方能看出它的妙处。
　　李栓科认为诸如沙尘暴之类的现象，媒体有责任让人们真正认识到其中的规律，“一个自然现象的存在，一定有它存在的道理。很多自然规律我们无法改变，只能适应它，这便是敬畏自然的道理。我们的杂志就是要通过独特的视角向读者传达这些规律，同时让读者有阅读的快感。”无疑，《中国国家地理》承担起了这样的使命，它使地理学走出神秘的科学殿堂，进入寻常百姓的视野。在李栓科看来，地理学与围棋一样，从本质上讲，都是非常平民化的东西。围棋的魅力在于规则至简而变化至繁，无论大师抑或初学者皆能从中寻找到乐趣；而地理学更是如此，上古先民也知道出门之前看看天色，盖房子最好背风向阳、邻水而居，科学家们在探寻这些现象背后的规律，而媒体的责任则是以最有趣的方式向大众传播这些奥秘所在。李栓科说，无论是“高雅的艺术”，还是竞技性运动项目，这都不是围棋的本质，只有充分认识到围棋的游戏本质，才能使围棋真正回归平民化，真正走向普及。
　　“你看这地球上的河流、山脉、道路，还有这一条条经线和纬线，多像一个围棋盘啊！”李栓科转动着他的办公室里那座巨大的地球仪，发出由衷的感叹。1995年，李栓科担任首次中国北极科学考察队队队长，当他率领着队员们滑雪到达北极点时，他们使用的所有全球定位系统都找不着北了。那一刻李栓科感觉自己仿佛已置身于棋盘的至高点——天元，他胸中豪情万丈，于是举起枪朝天开了一枪，宣布到达北极点——他的这一举动在民间被广为流传。

 

自然之子

 

　　高大、帅气的李栓科和他的《中国国家地理》一样，是许多户外运动爱好者心目中的偶像。在拉萨的酒吧里，在梅里雪山脚下的客栈，在天山戈壁的驼铃声中，《中国国家地理》被那些向往自然的旅行者争相传阅，李栓科的故事也成为他们津津乐道的一段传奇。而当你有机会坐在这位传奇人物的对面，与他作倾心交谈时，你会发现，这位西北汉子身上所具有的朴实、正直与自然的天性，就像地球上的山川湖海、草地与森林，带给你一种如饮清泉、如沐春风般的享受。
　　李栓科固执地认为，真正热爱围棋的人必定热爱自然，他也因此结交了许多热爱自然的棋友。2002年5月，应云南地方政府的邀请，李栓科赴滇西北参加了以 “和平·自然与心灵”为主题的“体验香格里拉”活动，著名棋手江铸久、芮乃伟夫妇也应邀参与了那次活动。江、芮二人对大自然的那种发自心底的热爱，李栓科对围棋的痴迷，使得他们一见如故，从此结为莫逆之交。尽管双方在各自领域所达到的高度都是对方所难以望其项背的，但李栓科说，大自然所赋予的赤子情怀可以让他们的心灵得以沟通。
    由于工作繁忙，李栓科现在很少有时间能够坐下来从容手谈，但他依然热爱围棋，凡有重大围棋赛事，他都会忙里偷闲地看看电视或网络转播。几年前他曾一度迷恋网络对弈，后来发现沉溺过深以致于影响工作，于是金盆洗手。李栓科说世间万物都必须遵循自然的规律，工作也好，下棋也好，生活也好，行当乎行，止当乎止，凡事过犹不及。

 

    当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之后，它是静止不动的，除非被人从棋盘上拿走。从这个意义上说，一颗棋子就是一座孤岛。但棋局始终是变化流动的，每颗静止的棋子都是这流动的棋局的一部分，它不是孤立存在的，并且其价值随着棋局的进程而改变。因此，每一颗棋子又不是孤岛，在起伏不定的波浪下，它的根部与其它棋子紧密相连。
    在哲学的层面上，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是一座孤岛，它是由与生俱来的孤独感建造的，会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浮出水面，成为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敌人。李栓科找到了克服孤独感的良方，那就是置身于黑白天地，在那个世界里，没有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