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车是和太阳一同上路的。
车刚刚上了国道,就见太阳像刚出壳的雏鸡,抖落着一身金黄的湿漉漉的朝霞。道路两旁的槐树,叶子已全部变成了淡黄,与金黄色的阳光相撞,每只叶片几近透明,像一泓湖水泛起的粼粼波光,又如一条条小鱼在清澈的水中跳跃。而阳光照射不到的宽叶杨树,叶子越发的墨黑,似一幅水墨画在清晨的路边徐徐展开。
收获过的玉米杆,像衣衫褴褛的老人,拖曳着凌乱的叶片和折断的枯茎,低着头肃立在空旷的原野中。一畦畦新麦,如碧玉般翠绿,郁郁葱葱的叶尖上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露珠在阳光下闪射着一道一道耀眼的光亮。裸露着的泥土和枯萎的野草上,凝结着白茫茫的秋霜。远处的垂柳,像一只只雄鸡,挺着长长的尾翼,对着崭新的太阳敞开了歌喉。
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眼睑就变成了一幅影幕,随着车的奔波,阳光透过路边高高低低的树木,开始在这幅影幕上,上演一出光的舞剧。纯一色的橘红,似染坊挂起的一匹红锦;点点金光跳跃,一如夜空中炸开的烟花;朦胧的一片灰色,犹如国画家泼洒手中的浅墨;娇媚的粉色,如同漫步在繁花似锦的桃园;而一抹浅黄,似乎是看到了翻滚的麦浪……
一块块农田把原野分割成无数个形状不一大小不等的格子。原野中,只需用一条小径或是田埂,就可作这个硕大棋盘中的楚河,把毗邻的两个县市来个泾渭分明。而车轮压过分界线,不过是眨眼的的一瞬,后轱辘还在自己的家乡,而前轱辘已迈入了别人的故里。
一股浓浓的醋香钻入鼻孔,无需睁开眼睛,就知道班车已经行走了一多半的路程,前面不远处就是全省闻名的“四眼井”醋乡。在通往村子的路口上写着“山西酿醋第一村”几个醒目的大字,字门的背后是一群二层楼的别墅,清一色的橘黄,统一的格局,整齐而气派。这个村子有六百多户人家,几乎每家都会酿醋,随便走进一个院落,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院子里一排排黑油油的大醋缸。而醋的香味从一个个院落里飘了出来,荡漾在整个村子的每一条街上,一直飘到了我们行走的这条国道上。真的是应了那句“醋香不怕巷子深”。
过了收费站,是一个刚开发出的工业园区,这里是我的故乡。而今,林立的厂房,宽阔的马路,马路两旁新颖而现代的路灯,让我再也无法找到儿时曾经钻过的防空洞。而防空洞东边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和昼夜不停转动的水车,早已了无踪迹。只有在春天里,间或于草丛中或者角落里看到一丛丛蒲公英,那在空中飞舞的绒白而纤细的小伞样的种子,才可以让我找到记忆深处的一丝影子。而这个影子,在岁月的沧桑中也变得恍恍惚惚。车到此处,我会透过车窗,努力张望我家熟悉的大门,渴望能从那两扇黑漆大门里走出母亲的身影。我一直没有告诉母亲,其实,学校的班车每天要两次路过家门。因为,我知道,如果母亲知晓,我每天坐的车就从门前驶过,那在班车走过的这段时间,母亲一定会变成门前的一尊雕像。
路两边的工厂,一直要延续到城区的东边。超越工厂门前的不锈钢自动门和开着半醉半醒的月季花,进入视野的是空旷的“晋商文化广场”。广场中央,塑着几匹石雕的骆驼,那骆驼高大而肥硕,用淡粉色装饰一新,尽管骆驼的身上也拖着两个类似布袋的行李,但任我怎么想象,也无法与西口外的漠漠黄沙联系在一起。倘若这几匹骆驼瘦骨嶙峋,倘若骆驼身上的负重再多一些,倘若仰天长嘶的那匹骆驼的眼神再多一些绝望,或许我眼前会马上浮现出哥哥“走西口”时与妹妹告别时的缠绵与悲壮。广场的东西两边,对称地悬挂着12盏直筒形的大红灯笼,在四季风雨的侵蚀下,已变成了深红。而我觉得,这颜色恰到好处,这让现代的广场有了一丝晋商文化底蕴中的沧桑。当然,晋商文化的内核不是沧桑,但却是一代晋商曾经的沧桑写就了这种文化的恢宏与辉煌。
城里的风景是无需看的,越来越多的高层建筑,遮挡着我们头顶上的太阳,我们成了水泥森林中的井底之蛙。即使街道在不停地加宽,川流不息的车龙让所有的大街都显得拥挤不堪。班车突然变得老态龙钟,在车流中慢慢蠕动中。
终于看到学院了。尽管对学院每一处的花草、台阶、标语等都了如指掌,但被新生太阳笼罩的学院,多了一份新鲜,多了一份亮丽,也就多了一份亲切。而我真正喜欢这里的,不是因为她是新的,而是因为她矗立在这片刚刚开垦的田野之中。
远离城市的喧嚣,不为世俗浊染,我的心才能沉落于这片净土中,与小草一起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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