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蚯蚓茶吧] 为父亲作最后选择,医生儿子与肿瘤晚期父亲

（文章作者：陈作兵）

　　早上6点左右，还在睡梦中，被电话铃吵醒。一看是母亲的，我知道凶多吉少。父亲病危在床已有几月，只母亲一人在身边照料。

　　父亲，老工人，退休后就回农村定居了。半年前腹胀明显，少尿，消瘦，当地医院诊断为恶性肿瘤晚期。作为医生的儿子，十分内疚。于是我把父亲接到省城大医院治疗。

　　由于肿瘤晚期，全身转移，无法手术。同事亲友们纷纷提出一系列治疗方案，包括化疗、放疗、热疗等。以往都是我给别人挑选方案，现在轮到给自己的父亲决定治疗方案，我束手无策。

　　和家人商量后，决定由父亲自己决定。父亲虽为工人，后农民，但喜读国学。对生命哲学有自己的见解。父亲对儿子是医生非常骄傲，常对我说医德比医术更重要，还说什么德者才之王，才者德之奴。

　　我将检查情况告诉了父亲。父亲问，化疗、放疗后可以延长多少时间。我说，不一定，效果好也许几个月。父亲问，多少钱，对人体有什么不好？我说，全部公费的，副作用是脱发、无力、胃口不好等等。父亲说，让我想想，我明天上午告诉你。

　　第二天，父亲说，我决定了，准备明天出院。今天上午想到你的办公室看看，下午到西湖边。家里一向以父亲的决定就是最后决定。第二天父亲心满意足地回到了诸暨农村老家。

　　其后，每周末我带上妻女，必回诸暨。女儿偶尔要上兴趣班。我说，首孝悌，次见闻。力有余，则学文。一个人，如果没有亲情，培养的是一个无赖，或者有学问的无赖吧。现在女儿每周六就催我，爸爸，回诸暨看爷爷去吧。每周末她和她的堂兄弟妹们围在父亲旁边，陪爷爷说话。

  　母亲每天会来电告知父亲的情况，说父亲看了几个退休的老同事，或者老同学。后来父亲躺在床上了，母亲就每天来电告诉我，父亲每天说哪些话，吃什么东西。后来父亲住院了，很少说话了，不进食了，母亲告知父亲今天是否开心，今天是否笑了，或者父亲的右手能动了等等。后来母亲为了节约电话费，为了不打扰我的工作，就学会了发短信。

　　昨日母亲来电，我知道父亲已到了最后关头。

　　是否需要最后一搏，紧急抢救？作为一个医生，我知道意味着什么。我突然想起了我英国进修的第二导师查理，一位德高望重的急诊科专家。他体检被发现胃部有个肿块，经手术探查证实是胰腺癌。手术后需要化疗和放疗，该流程可以将患者生存率提高整整3倍——从5%提高至15%（尽管生活质量依然较低下）。查理拒绝了。

　　他第二天就出院回家，自此再也没迈进医院一步。他将所有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家庭生活上，据说非常快乐。几个月后，他在家中去世。

　　在整个医务工作生涯中，医生们面对了太多生离死别。他们和死神的殊死搏斗太过频繁，以至于当死亡即将来临时，他们反而出奇的平静和从容。

　　我和英国同事探讨这个事情。结果发现，有很多医生不爱选择“被治疗”。

　　他们知道病情将会如何演变，有哪些治疗方案可供选择，所以，他们通常拥有接受任何治疗的机会及能力——但他们往往选择不。

　　还有，我发现在英国医院里的一些绝症病人，在入院评估后，往往在病历上会有“NCPR”的标签。这意味着这个病人在危险的时候，不要任何抢救措施——也就是说，他们希望人生在终结时，拒绝延长生存几小时或者几天的希望，同时也拒绝了接受心肺复苏术(CPR)随之而来的肋骨断裂的结果……

　　最终，我告诉母亲，父亲万一昏迷或者呼吸心跳停止了，不要采取任何抢救措施。我会和医生沟通，如果允许，可以适当镇静催眠，让他安详地离开这个世界。

我想，父亲如果还能自己决定的话，一定会同意我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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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图：78岁绝症父亲陈有强和他的医生儿子陈作兵。下图：2012年春节，老父亲与家人最后的年夜饭。

     2012年5月3日，杭州本地的《都市快报》将陈作兵写在杭州论坛上的医生手记发表在微博上，这份描写了父亲最后救治过程的日记，仅1610字，很快被转发6000多次。陈作兵陆续开始接到熟人和熟人的朋友的电话，其中既有本院职工，也有外地患者，浙江省领导。那些还正在被肿瘤折磨的患者，从几十岁到近九十高龄，都期望听到最诚实的意见———究竟是在现有情况下继续做放疗化疗药物治疗，还是珍惜最后的时光和亲人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