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大道经纬》(完稿) |

“知止而后有定”,大家看出问题没有?
知止,止于哪里?
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止于“窈窕淑女”,为什么“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呢?那表明一点也不定嘛。也许有人要说了,“知止”就是知足,止是“停止”,不是有所“依止”。真是这样吗?“知足常乐”我听说过,知足而后能定,我没听说过。肚子饿了,知足能饱不?那我们该定于饿呢?还是定于饱?所以,止即便解作“知足、停止”,也是有个事相、定量的。做什么事该止?做到什么程度时知止?
所以,知止的“知”字,一字千钧,万万少不得!
止,未必能定;知其所止,而后才能有定。
止于“窈窕淑女”,是止于色,也就是止于“贪”,于是往外贪求,不知止歇;止于“报仇雪恨”,是止于嗔心,于是恨天尤人,天无宁日。不知止者,心系财色名食睡,心生贪嗔痴慢疑,不得其正,终将落受群邪。所以“止”者,依止于正道。
大学之道,就是教导我们成为正人君子。“正”这个字,从“止一”,心止于一,而后心正。这个“一”,其实就是《大学》开门见山指出的天命之道!知止,就是要懂得将心止于明德,志求生命的本来面目,这就能够系心一处了。那些不懂得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其实是三而一的关系,一味死认“三纲”而不明“一道”者,到此十人九歧路矣,当然就认为《大学》文句不通,且没有专文解释“三纲”了。古人著书,质直而文,所以文辞看似简明浅近而义理却深远周严,学者须作虎踞龙盘之势,用九牛二虎之力,力求克证,方有所得。“六证”心诀之难、之秘,就看你懂不懂“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论语》中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意思是说:如果我们真把心思放在“道”上,哪里还会因衣食不好而烦恼呢?只有内求明德,才能止住那颗不断向外驰求物欲的妄心,而后“有定”。
“止”和“定”的关系,打个比方,“止”就像是系驴的木桩,时时照看,使之在“许可”的范围内活动,稍有心猿意马,即被木桩——“明德”之心所制。又如树根深植,虽风鼓周摇,却终因“有定”而不为其损。所以“有定”就是有根,是将我们的身家性命扎根在天赋明德的生死大道上。
但问题又来了,天赋之明德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不知道。木桩系驴,木桩在哪里?不知道。那“止”于明德岂不是止于虚无?我们平常修身该如何贯彻呢?另外,“许可”的范围究竟是多大?难道要像二程、朱熹他们说的那样,“存天理、灭人欲”吗?所以,仅知止于正道还不算真“知”。
在佛教中,通常所说的“三皈”,是指皈依佛(觉)、皈依法(正)、皈依僧(净),与《大学》所言依止于“明德”一样,叫我们“知止”于佛性、佛觉。这是精神上确立的信仰,但是执行起来却是没影子可抓的,因为我们并未明心见性,佛性佛觉被欲望习气蒙蔽,不能正确地理解“觉、正、净”,怎么办呢?这就要先从“五戒十善”开始做起,以戒为师,作为“三皈”的方便行门。五戒是指: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其中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四戒是性戒,本身就是罪恶的。不饮酒是遮戒,目的是防止酒后乱性而犯戒。十善也称十戒,分为身三:不杀、不盗、不淫(居士指不邪淫);口四:不妄语、不恶口、不绮语(巧言令色)、不两舌(离间);意三:不贪、不嗔、不痴。行此十戒,名“十善道业”。能落实“三皈五戒十善”的人,就是初信位菩萨,即便再轮回也可保人身不失,不致堕落,如同风鼓树摇而终不可拔一样“有定”了。在这个基础上,想求生净土,去极乐世界成佛,只要再加上“孝养父母、事奉师长、念佛忆佛”就行。你说简单吗?简单。难吗?也难。因为“五戒十善”说说容易,做起来太难了!我们累世累劫形成的习气,第八识(阿赖耶识)里含藏着无数生六根造作的业力种子,遇缘就起现行,看见美女眼就直了,看见爱吃的东西口水就流了,这些习气太难清除!以“不杀生”为例,它分身、口、意三个层次的清净戒行。不直接杀生、不间接杀生(比如:吃肉)还只属于身戒圆满,口说杀语、心起杀机,则口业、意业仍不圆满。其他“不偷盗、不邪淫”也是一样。所以戒律都有一个从戒行到戒心的过程,沉疴痼疾,非一朝一夕可除,需发长远心、大无畏心,才能逐步清净。只有真清净了,这时天赋的明德才会显现,“觉、正、净”自然生起。正因为戒行难行,所以佛教还有非常重要的修行功课,比如念佛、诵经、参话头等,来作为日常戒行的辅助,以期更快增长定力,不退失道心。比如念佛,即以“阿弥陀佛”佛号作为依止戒行的方便,内心一起贪、嗔、痴、慢、疑,即以“阿弥陀佛”圣号代之,每日口念、耳听、心闻佛号,则身口意业都趋于清净,久久功纯,功夫成片,则见当下净土,唯心净土,便领悟到明德本性。
说了这一大段佛教的戒律和修行方法,目的是要帮助我们了解“知止”二字。性命之学,马虎不得,知须真知,止须真止,所以我婆心苦口,说得细致一点。
知止于自性明德就像佛教皈依“觉正净”一样,明德是理,不好把握,所以要具化为“止于礼”,就如佛教的“五戒十善”。能止于礼,才算是初步的学子,真正立身于善道了。但是,言行以礼、“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就像佛教守戒一样并不易为。《论语·宪问第十四》里原宪问道:“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这表明,儒家思想也像佛教克制贪、嗔、痴、慢、疑那样,是通过“礼”来消除人们心中的好胜、矜夸、嗔怨和贪婪的,“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论语·泰伯第八》)。从礼敬的言行,到心地善良纯净,需要一个蜕变过程。所以儒家思想中也有类似于佛教念佛、诵经、参禅那样的修行方法,帮助我们增强定力,作为“止于礼”的方便行门。如《论语·卫灵公第十五》提到:“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mò)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这就像净土宗念“阿弥陀佛”一样,随时随地提起“忠信”、“笃敬”的念头,孔子说这样就行得通了。
综上可知,“知止”可分三个层次去施行:
首先,止于明德,这是将心皈依于善道,在精神上、信仰上有了依托;
其次,止于礼,目的在通过戒行而逐步净心,以显明明德;
再次,止于诚敬,以闲邪存诚来培养定力,不动道心,帮助圆满戒行。
所以,日常言行、与人相处,须遵行“礼敬”;平时静坐、观心、读书、独处,须提起“诚敬”,勿放逸淫散。如此才是理解了“知止”的精要。
子思之所以将礼的精神——忠信、笃敬等,明确为修心的依止,是因为当时礼崩乐坏,礼已成为虚伪、骗人的排场,很难再作为修身的方法了。所以《大学》一文并不十分强调“礼”,而是直接强调“慎独”、“诚意”,使人时刻观照,自净其意。
另外要请大家特别留意,《大学》贯穿全文的“一纲、六证、八目”,都是归纳性的文字,不蔓不枝,如同路标,静静地指个方向,可具体该走哪条路,怎么走,需要结合《论语》、《孟子》、《中庸》来参考。因为《大学》与其他儒家经典本是一体,义理一如。所以朱熹“《大学》章句”开篇就说:“子程子曰:‘《大学》,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于今可见古人为学次第者,独赖此篇之存,而《论》、《孟》次之。学者必由是而学焉,则庶乎其不差矣。’”他认为《大学》是初学入德之门,讲明为学次第者。《大学》内文也曾直接说明掌握为学次第的重要性:“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牟宗三先生在《中国哲学十九讲·第四讲》“儒家系统之性格”里说:
我们看《大学》当该采取什么态度呢?《大学》只是把实践的纲领给你列出来,但是要如何实践,实践的那个领导原则是哪个方向,《大学》里面不清楚。因为《大学》本身不明确,那么到底要如何来实践呢?这个道德实践后面的基本原则到底是什么呢?这个地方我们当该以《论语》、《孟子》、《中庸》、《易经》来作标准,用它们来规范《大学》。
可见子思作《大学》的目的,是想将儒家思想中修学的纲领、次第集中交代清楚,具体如何修学则不在讨论之列。所以贾逵所说的“孔伋居于宋,惧先圣之学不明,而帝王之道坠,故作《大学》以经之,《中庸》以纬之”,是十分有道理的。我们越深入学习《大学》,就越能发现它与《中庸》之间互为承辅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