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文化中国”

作者:罗青
《南方周末》
2018-04-05
我本来想说“我爱文言文”,与其说我爱“文言文”,不如说我爱“绝妙好文”;与其说我爱绝妙好文,不如说我爱“创作绝妙好文的奇人、逸士、怪才”;与其说我爱写作绝妙好文的奇才,不如说我欣赏、享受、热爱这些奇才脑中“匪夷所思的想象力与浩瀚博大的智、慧、情”。
这些奇才们,多半是嵚崎磊落、刚健雄厚、聪明敏悟、神致潇洒之士。他们娴熟地使用中华语文,缘情绮靡,沉思命笔,慷慨啸歌,痛快神遇;在中华文化中成长茁壮,创造了“文化中国”,也改造丰富了中华文化,成为“文化中国”大观园中亭台楼阁的主要支柱。
自《尚书》以降,近三千年来,奇才们发展出一种简洁生动又随时成长的书面文体:“文言文”,超越狭隘的地域、族群、方言,超越广大的中外、时间、空间。世界上任何人,只要学会基本的中华语文,就可依靠通俗的注释传本,无师自通地初步阅读朗诵,直接“尚友古人”,与奇才们做各种深浅不同的学习沟通,各取所需地从中摘取自己所向往的智慧果实。
无论古今中外,凡是有心、有识、有才,愿意勤读学习“文化中国”,承继延续“文化中国”,发展光大“文化中国”的人,或温润娴雅、冲和纯粹,或爽直豪放、局量开阔,都是“文化中国”的血液、养分与支柱;至于凡是对“文化中国”精神,鄙视轻贱、侮辱污蔑、攻讦曲解、肆意破坏的,则必定成为“文化中国”获得检讨改进与不断成长的助力与动力。此无他,因为“文化中国”气度恢弘,有容乃大,兼收并蓄,丰姿圆熟,灵趣兴会,波澜老成;真可谓万变始于寸心,古今中外都乐见,笔端妙通性命,老少男女皆喜闻。
我们之所以要做中国人,重要的理由之一是因为我们能够与“文化中国”中这些灵活有趣的奇人、逸士、怪才,一起呼吸对话交流,一起悲欢努力创造,共同深刻回顾反省过去,协力睿智展望规划未来。
没有孔丘,我不会“十五而有志于学”,发愤苦学中外文学艺术;没有孟子,我不会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豪情壮志;没有老子“骑青牛出关”,我不可能想到《老子》第八十章是“小国寡民”的政治宣言;没有庄子,我不会探索“翼若垂天之云”那样雄奇瑰丽的想象力,也不会在多年之后,醒悟“濠上观鱼”是世界上最早的“解构思想”,从而发展出“兴游美学”。

没有屈原,我不会明白“露才扬己”会为自己招致忌妒、中伤、排斥,甚至“忿怼沉江”的毁灭。没有司马相如,我不会懂得“不师故辙,自摅妙才”的重要,不解淹博宏丽、卓绝一世的快意,日后我更不会发兴研究辞赋与JohnLyly(1554-1606)“优非体”(Euphemism)的关系,同时发现《汴都赋》与《清明上河图》的密切关系;没有司马迁,我不能体会“发愤著书”的痛心,也不会有“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雄心与虚心,去改写绘画史与美学史。
没有王羲之,我不会有“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的书法体用传创之心,从而提出《吓死仓颉》的书法创作构想;没有陶渊明,我不可能有“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的诗学奇志,不会有“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的笔力奋发,更难以体会“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的恬淡境界。
没有杜工部的《秋兴八首》,我不会写出《吃西瓜的六种方法》;没有李白,我不会发现我有“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的狂怪奇崛之气;没有李商隐,我不会开发出幽玄迷蒙“尽日灵风不满旗”的诗笔画意。
没有郭河阳的《山水训》,我不会在十四岁时就对“山水画”有“形而上”的理解与会心。没有苏东坡,我不会有“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的基本创作认识;没有黄山谷,我的诗文不会追求“出门一笑大江横”的斩绝峻拔之气。
没有赵松雪,我不会开悟“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此一“古意”(文化历史感)拉开了中西绘画的巨大距离;没有黄大痴,我不会察觉“画石之法,先从淡墨起,可改可救”一句话,开启了墨彩画六百年的“美学典范之大转移”,产生了对《富春山居图卷》全新的诠释。
没有徐文长,我不会有追求诗、书、画、文四绝的奢望;没有董香光,我不会从“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中,悟出因笔生笔、出入古今的墨彩绝密要旨;没有张宗子,我诗文的用字造句,不会有“幽窗开卷,字俱鲜碧”的生猛泼辣效果。

没有石涛上人,我不会有“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的宏大挥洒气魄与自信;没有沈宗骞,我不可能通透明清四百年画论,转而形成我的一家之言;没有姚大梅,我不可能重新发现,比梵高还早夭的任渭长,是明清以来,承先启后最伟大的世界级画家;没有黄公度,我不会在“星星世界遍诸天,不计三千与大千。倘亦乘槎中有客,回头望我地球圆”这首诗里,开创出我自己的太空诗画世界。
我愿意与如此天机灵动、趣味横生的才人们为伍为友,行住坐卧,共枕而眠,或夜半窃窃私语而寐,或清晨大声辩论而兴;同时,我也愿意与他们朋友的朋友或学生弟子为友,组织成一个庞大的朋友群;大家相互开阔心思,尽胸中笔端丘壑之变;博观约取,收厚积薄发纵肆之效;识量宏远,得千古中外知音之赏。
我不能想象,我的世界如果缺少了他们,会变得何等荒芜枯燥、寂寞无味,又衰败无聊;会堕入何等甜邪俗赖、倾侧偏窄、燥裂浮薄、疲软沉晦之境;而我自己,则成了沿门擉黑之人,而不自知面目鄙陋、粗暴可憎,丑态毕露。
记得十三岁时,有缘随古闽女史温碧英老师入寒玉堂随溥心畬习画,那时已经会骑单车的我,每个星期六日傍晚,都要骑车至基隆田寮河大木桥旁的夜市闲逛,在昏黄的路灯下,半蹲在骑楼的阴影中,努力睁大眼睛,浏览地摊上杂沓堆积的新旧图书。于乱翻乱看腿酸脚麻之际,我前前后后,买了《中国画入门》《陶渊明诗、苏东坡和诗合订本》《中国笑话书》等书,私心窃喜,视为密本,读之快然,获益匪浅。
《中国画入门》除了介绍芥子园式的山水、人物、花鸟画法之外,还选录了郭河阳《林泉高致集》中的《山水训》一文。当读到“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水以山为面,以亭榭为眉目,以渔钓为精神;故水得山而媚,得亭榭而明快,得渔钓而旷落,此山水之布置也”,无须逐字批注白话翻译,我立刻发现,其中拟人化的比喻,贴切而出奇,现实又超现实,形而下兼形而上,让我在蒙养诗画的想象与理解上,获得无限启发,顿然有心窍大开之感。从而觉得,当时常爱背着画板画架,到处去作水彩写生之举,实在只是皮毛炫耀,所作诸图,不过风景明信片而已,连“山水”的边都摸不到。以前常听父亲讲万斯同(1638-1702)幼年过目成诵,如何如何了得的故事,觉得终生难以追比。可能因为自己爱画山水的关系,《山水训》看了一两回,居然自然成诵,想忘也忘不了,遂觉万斯同也没有那么遥不可及了。
书中也提到了大涤子的《画语录》,我连忙找来,生吞活剥不求甚解的硬看一通,读到“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肠。我自发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纵有时触着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为某家也。天然授之也。我于古何师而不化之有?”觉得不用名家解说,也能含首点头,心领神会,有了大画家当如是的豪情;读到“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搜尽奇峰打草稿也。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所以终归之于大涤也”,顿然拍案叫绝,胸次豁然开朗。

后来,我有缘在乡贤诗人李渔叔的见证下,拜河北任博悟入迂上人为师,勤习《张猛龙碑》,掘得南宗密钥,最终于也能约略懂得“且山水之大,广土千里,结云万里,罗峰列嶂,以一管窥之,即飞仙恐不能周旋也,以一画测之,即可参天地之化育也”这样的山水之道,我似乎可以点滴神会,在十七岁时。
初二那年,父亲送我两本书为生日礼物,一是《秋水轩尺牍》,一是《古文观止》,都是当时流行的样板礼物,没有什么特别。父亲说《观止》可以随意翻翻,《秋水轩》则一定要努力熟读。我一面背诵《尺牍》,私下却爱上《古文观止》,有空翻到哪就读到哪。记得一次打开的是史记《滑稽列传》,说“长不满七尺”的淳于髡“滑稽多辩”,是“齐之赘婿也”。刚好隔壁邻居,也有一位爱讲笑话的矮冬瓜,遭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是“招赘的”。我喜欢听他湖北腔的笑话,同情他的遭遇,就让他在我心中与淳于髡合而为一,暗暗替他抱屈不平。我深深认同淳于髡“此鸟(三年)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寓言,日后行事,也奉此为圭臬。我第一次出诗集、散文集,第一次开画展,无不如此。
接下来,淳于髡说齐威王饮酒一段,先以“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这样的悖论开始引题,对我后来写诗,也有很大的启发。他从“不过一斗醉矣”,到“饮不过二斗径醉矣”,到“可饮八斗而醉二参”,终至“髡心醉欢,能饮一石”,以层层正反推论之法推展妙理,十分扣人心弦,不知是淳于髡会说,还是司马迁会写,总之,如此妙法对我的处女诗集《吃西瓜的六种方法》中的许多作品,都有影响。
因为喜欢“滑稽”,所以高高兴兴买来杨家骆编的《中国笑话书》来贪读,念到冯梦龙的《笑府》序,但觉满眼怪石奇峰,字句突兀以惊心,满纸飞泉破雾,语气佯狂以骇耳,让我开怀大笑,若有所悟。该序文短而字精,吸取了古文八大家的全副看家本领,不信请看:
古今来莫非话也,话莫非笑也。两仪之混沌开辟,列圣之揖让征诛,见者其谁耶?夫亦话之而已耳。后之话今,亦犹今之话昔。话之而疑之,可笑也;话之而信之,尤可笑也。经书子史,鬼话也,而争传焉;诗赋文章,淡话也,而争工焉;褒讥伸抑,乱话也,而争趋避焉。或笑人,或笑于人,笑人者亦复笑于人,笑于人者亦复笑人,人之相笑宁有已时?《笑府》,集笑话也,或阅之而喜,请勿喜;或阅之而嗔,请勿嗔。古今世界一大笑府,我与若皆在其中供人话柄。不话不成人,不笑不成话,不笑不话不成世界。布袋和尚,吾师乎!吾师乎!墨憨斋主人题。
简简单单“笑话”两个字,在他笔下,居然可以字字反复申论,层层翻出新意,嬉笑歪说居然讲成正理,一偏之见转而翻成正见;其粪土古今经典,糟粕圣贤才子,漫画大千世界之痛处、痒处、短处、虚处、痴处、迂处,句句反讽,针针见血,令人哭笑不得,真是“不笑不话不成世界”。此序,不但点拨了我为序为文之道,更启发了我字句节奏之法。

《笑府》中的笑话,我至今还多能背诵,例如《颂屁》一则,嘲弄一爱拍马屁的八股文秀才;说他见了阎罗王,正准备挨罚,“王忽撒一屁,士即拱揖进辞云:‘伏维大王,高耸尊臀,洪宣宝屁,依稀丝竹之音,仿佛麝兰之气。’”阎王顿然转怒为喜,“命牛头卒引去别殿,赐以御宴。至中途,士顾牛头卒谓曰:‘看汝两角弯弯,好似天边之月,双目炯炯,浑如海外之星。’卒亦喜甚,扯士衣曰:‘大王御宴尚早,先在家下吃个酒头了去。’”既讽秀才笔下只会屁样文章,又讥刺大官小吏都爱长短马屁,一笑三话,有深入世事人情骨髓之妙。
这种四六对句,内容随意可庄可谐,节奏必然轻快有劲,凸显中文特质,最方便吸引小孩背诵。我之所以喜欢,全因幼时父亲常爱吟诵的缘故;可惜现在小学中,完全不见四六踪影,真是遗憾。父亲讲得最多的,就是湘潭先贤罗慎斋罗典(1719-1808)的故事。罗典湖南乡试,拔得第一,中进士后,出任岳麓书院山长,五次连任,主持该院长达27年,山门挂出“唯楚有才,于斯为盛”的对联,大振三湘士气二百多年。一日,典父携典,拜望地方长官,只见他三尺童子一名,毫无忌惮地在厅堂之上跑跳玩耍,长官不悦,哼而哂之曰:“小孩子鸡飞狗跳。”不料罗典趴在太师椅上,头也不回地应道:“大宗师虎视狼嚎。”长官一急,补上一句:“竟成鸡鸣狗盗。”罗典一秒也不耽误的顶上一句:“原来狐假虎威。”捷才如此,遂令刚满十岁的我,万分钦羡佩服。
父亲三岁失怙,与母亲在爷爷的庇护下长大,他常爱挂在嘴边讲的“男儿自立,必须有倔强之气”,“清高太过则伤仁,和顺太过则伤义”,“先静之,再思之,五六分把握即做之”这些格言,都是从爷爷那里听来的。我后来一查,原来这些都是曾国藩的名句。当年在湘潭,曾文正公的影响,那可是既深且广;到后来,我这四十岁前从未到过湖南的湘潭人,居然早已成了文正公的信徒。
于船务生意繁忙之暇,父亲最爱诵读《古文观止》,八十四岁时,因眼睛不耐小字,还亲自跑到重庆南路三民书局,购买厚达千余页的革新版新译《古文观止》,置于案头,随时查阅,对书局老板广东刘振强先生,赞不绝口,佩服得不得了,连连说,好文章就是该这样好好印行才好。
他最喜欢背诵的名篇是一千多字的《滕王阁序》,小时候他常对我说,湘潭罗氏,虽是普通耕读农民,但都要背诵此文,你也必须会背,因为我们“鼓桑罗”的祠堂里,供写的是“豫章堂上”,原来是“豫章罗”,明初才由江西移居湘潭。此序开头两句“豫章故郡,洪都新府”上句回顾过去,下句定义现在,罗氏后人,岂可不知。王勃当年二十多岁,随父亲去江西就县令职,途经洪州,也就是豫章县境,遇到州牧都督阎公,重修“滕王阁”迄功,大宴四方文武豪俊,而无人能为之作序。所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在父亲的口中,自谦童子的王勃,只有十几岁,他振臂而起,登台试笔,每出一句,立刻有人高声上传于大堂之中,浓墨抄录在屏风之上,及至“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六句,都督闻之大惊,击案叫绝,叹曰:“天才!奇才!百年难得!”父亲说到这里,右手一拍大腿,对我吟唱起来,唱至“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好像他是百感交集的阎公,而坐在小板凳上的我,就是王勃,在灿烂的晚霞里,看到渔舟点点而来,有如历朝历代历历过眼;听到大雁惊心而鸣,神似奇才逸士潇洒啸歌。而“文化中国”的传承,在父授子受之间,于是乎在。
二十世纪中期,“文化中国”的传承,一度遭到无情的破坏,仿照远藤周作《沉默》一书的说法,就是一时之间“叛教”“弃教”者众,到现在还未完全恢复。此变逼迫“文化中国”不得不层楼更上,深刻探索继续努力开拓的新方向。反讽的是,依照《沉默》一书的考察,所谓“叛教”“弃教”者,最后往往反倒变成了“护教”先锋。“文化中国”不是宗教而超越宗教,是一种个人由内而外发出的信念、憧憬与情怀,永远在各种挑战之中,继续朝博大精深,自我提升的目标迈进。我这篇小文,就是“文化中国”大观园在各种刺激下,产生的最新砖瓦,为不断扩建的新屋新路,备下基本建材,而其主要成分,皆是以“文言文”为媒介所传达的思想,缺此,新式建材,绝对无法顺利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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