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的秘密
(2023-01-09 17:26:47)
写作的秘密
早晨写出,黄昏删去。今年写出,明年删去。十年前写出,十年后删去。删啊删。这是诗人固有的权力,又何尝不是诗人独有的无能?最后,那时间的黑手也不能删去的,就是强力诗人的不朽之作,长存于诗人的肉身朽腐之外。
世界忽略你,你却不能忽略世界。这一个奴役我们宰割我们的悖论,何其永恒!和那些号称伟大深刻的哲学家思想家对话,你总能窥见他们的偏见,他们的残缺,他们的愚蠢。但只要静下来,静下来,黄昏时分凝视一只猫眼,你必羞惭于你自已的浅薄自己的无知。猫眼,那深不可测波光粼粼的魔幻之海,那蜿蜒曲折奥秘无限的迷宫。把黑格尔柏拉图奥古斯斯宾诺沙尼采叔本华的书,都扔掉吧。当然,扔在枕边,成为昏昏欲睡时的枕边书。
相信吧,此时,被铁栅栏撕裂的想象之鸟,不会比扔掉的一张废纸片,飞得更远。成吉思汗暴烈的马蹄,血腥打击每一寸土地。孤独让人深刻,但也能让人丑陋。一看叔本毕这张阴郁的,恼怒的,沮丧的,愤愤不平的脸,我们就知道,肯定很少有人和他喝酒!他的哲学,必是孤独的结晶,又何尝不是仇恨和厌恶的结晶?被世界之恶摧残的人,也在月黑风高里狂想摧残这世界。但必溃败于这狂想,灭绝于这狂想。是的,无人否认,酒好,酒瓶也好,喝光酒的酒瓶更好。它东倒西歪,歪向酒鬼一排排。你也对自已说:"孤独这只怪兽。离它远些,离它远些,你就不会被吞噬。"但我们怎么才能逃离它呢?
对命运的搏击,归于对命运的屈从。早年狂暴的剧烈的言辞,成为黄昏寂然无声的一缕幽光,细若游丝。这个房间太空旷,太阴冷。摘下老花镜,一个老诗人终于看清他的结局。语言的激流干枯了,残留一条精神龟裂的碎石累累的河床。
从一首杰作走出,再一定进另一首杰作,就像从一座宫殿走出再走进另一座宫殿。啊,美不胜收,金壁辉煌!
早晨的绿色书桌,一行昨夜的诗,等待艾略特或l佩索阿把它写完,或抹去。它早已在虚无的时间中,留下痕迹。我也把一只暗红烟蒂,抛进垃圾桶。那思想的枯枝败叶,会不会燃烧起来?修订旧作,整顿思想。每个写作者,都要从自我的尸体上舞蹈而过,谁能追赶上那勇往直前的真理的坦克?
吃好,喝好,睡好,以充沛的精气神,才有可能写好。否则,肉的饥饿灵的惨痛,将驱迫一个人奔突到崩溃之边缘,猝死或半生不死。那你还能写出什么好的玩艺儿?此时,漫天晨光横扫一头流浪黑猫,它奇异的叫声,喷射某种诗意。我问关在铁笼里的诗人庞德:那究竟是什么诗意?
如果我在酒后写诗,那是因为这醇香美酒,点燃了诗人的灵感的神秘火焰。写,为什么不写?如果我在写诗后喝酒,那是因为我要以这寂寞'之酒,庆贺我们荒凉岁月中精神上的一些小小胜利。哪怕它微不足道。喝,为什么不喝!必须承认,是精神深处永不止尽的饥饿与焦渴,产生了诗人的诗。读者品尝这些诗,却是一场宴席上盛大的狂欢。
无论是妙手偶得一气呵成的好诗,还是呕心沥血深思熟虑写出的好诗,只要是好诗,就是诗人生命中的奇迹。难啊!更多的情况困扰着我们,十年磨一剑,磨亮的仍可能是一把破剑。一辈子写诗,写下的仍可能是一堆烂诗。彻悟了这一点,我们的心就变为静水一潭,累累巨石也激不起千重浪。这静水已成惨绿死水。创造,绝非轻而易举之事。每个写作者,哪怕他才华横溢,都会遭遇这样苦闷的压抑的时刻,并苦笑几声,甚至蔑视自己的头脑,怀疑自己的天赋。有时坐上一个上午,只蹦出两句歪诗。有时苦思冥想整整三天,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写作者的处境。挣扎,挣扎,再挣扎。这挣扎就是搏击,就是战斗,就是抗争。但洗上一百遍,一条红腰带变不成巨斧击打火光迸溅的黑铁锁链,改上一千遍,成堆无意义的废话,变不成一首流传千古的诗篇。这灰暗日子,偶尔会倾泻一缕金光。酒鬼痛饮酒鬼酒。其乐无比。醉酒的猫咪,最美丽!
对于一个朝着远方不停前行的诗人,他以前写过的所有的诗,都是他的绊脚石。必须用最强最猛最持久的力,才能踢开!
一个抒情诗人开酒店,他精心制作的烧肉丸子,朝我们的无限饥饿,唱歌!而当我们吃得肥头大耳目光痴呆,那清瘦的抒情诗人,内心充满无限快乐。
当一个诗人把自己的生活过成诗。他将不能写诗。
大鱼吃掉小鱼,大词吞噬小词。而当许多词被一些词支配,奴役,改造,抹杀,篡改,取缔,清除,这些词,不也是无比浩大广阔的词语世界中的极权主义者吗?
早晨的阳光中,为发泄对一首失败之作的憎恶与失落,我抽着烟,把它撕成废纸片。又把撕成废纸片的废纸片 ,撕成更小更破的废纸片。但转念又想,叶芝佩索阿和卡瓦菲斯的一些诗,也曾扔进废纸箱,如今熠熠闪耀在诗歌史!而我,已抽完了这只烟,仰望万里蓝天。
一个优雅的诗人,才配写出狂野的激荡人心的诗。仅仅写些表面优雅实则苍白无力的小东西的诗人,是不优雅的。或者说,只是伪优雅。从博尔赫斯肩膀上逃之夭夭的猫,以闪电与箭的速度,冲进布罗茨基的怀抱。迎接西伯利亚茫茫暴风雪。此刻, 它又在我的枕边昏昏酣睡。它梦见了什么?东方的长城?黄河还是汹湧奔泻的雅鲁藏布江?某个人的沉重脚步,击打54号楼的楼梯如铁匠击打黑铁,它骤然醒来。呢喃又呢喃,这呢喃又何尝不是一种不为我们所知的呐喊?
一首诗,读三遍说好,这是轻率的。你要在不同时间,读上一百遍,还说好,那它就真好!
从本质上说,诗人并不是为了进入诗歌史和所谓永恒写诗。永恒是个什么东西?当你彻悟了生命的不死的虚无。诗人是为了写诗的快乐而写诗。而写出好诗的快乐,远远高于写出烂诗的快乐。
灭顶之灾或天外横祸或日常琐事里的重重杀机,谁敢以为自己才能成为漏网之鱼?有人用牙签掏耳朵,把耳朵捅聋了。有人每吋每刻看手机,把本来高度近视的眼看瞎了。有人扭头窥视美女把细长的脖子也扭断了。呜呼!一阵脚步夹着枪声炮声,是杀手凶手朝我们逼近?而一个思想者,迷醉于思想,沉溺于思想,为思想的孕育而呕心沥血,为思想的创造而拥有光荣。但他终将被思想的残暴之力杀伐之力所摧毁,他的思想主宰了他,统治了他,驱使他成为一个与时代与群体格格不入的人。苏格拉底?叔本华?他正因为对宇宙这无限之物充满迷惑,不解,陌生,最深刻的恐怖,他才日思夜想这宇宙。我们吃喝玩乐,我们随波逐流。但一个思想者太怪异。太极端。一意孤行。请看,他把自己的大脑用坏了,坏成一个混乱喧嚣动荡不安的巨大的马蜂窝。终有一日,这马蜂窝坍塌于狂风暴雨,闪电雷鸣,一万只马蜂簇拥射出,朝这他蔑视也更加蔑视他的世界横冲直撞。结局,我们也看清了,纷乱地坠毁在这思想者的残骸之上。
历史上的强力诗人,驯服语言听命于他一意孤行的精神渴求和蛮横的意志。更多虚弱不堪的小诗人,则在语言的凶残魔爪下,如瑟瑟发抖的毛茸茸的小鸡。对此,诸神也毫无办法。 我们可是这样的幸运者?
作家可以扔掉手中的笔,武士不能放下手中的刀。
萨特与加缪之所以决裂,告别友情,因为他们患上精神上的不治之症。都以为自己是所谓绝对真理的主人。唉,那有什么绝对真理?一个思想者,必逃出真理的囚牢,大地风光无限。
一种死掉的语言,不会因我们的继承变为新的财产。
一个诗人对生命和存在的痴狂之爱,孕育了诗的鲜艳怪胎。又流产。包裹在黎明白色的床单里,抛到天外。惟有诗人,听见那最痛楚最惨厉的一阵哭声。
优雅的猫,狂野的猫,是同一只猫。哈哈,当我和它嬉戏,高举一只硕大的布老鼠。小猫发疯真凶猛,咬疼老夫脚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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