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十一月份。

    木辛接连收到张教授的两封信,老教授表示坚决支持木辛干一番事业,寄来了样题和复习范围。木辛矛盾极了,不可能的事情却要去干,非得看到残酷的现实结果才肯善罢甘休。

    即使是自欺欺人的事情,也得坚持下去。木辛想。

    十一月二十日,当木辛最后一次在教育处的努力失败后,他决定采取第二方案。这时小林也没有取得认可。

    木辛向三哥拍发加急电报,让他马上回电,告知自己“兄病速回”。这样的目的,木辛想以电报内容为名向主任请假回家乡报考。

    第三天的下午,一个女同事接邮电局的电话告诉木辛,有加急电报。

    只有木辛知道电报的内容是什么。回来单位之后,他第一次假悲哀地向主任诉说兄弟之情的重要,他不能不回家去一趟。这一招真灵,蒙住了领导,也蒙住了同事。

    他临行前对别人只说“兄病速回”,并嘱咐小林千万保密,绝对保密。

    木辛在县城开到了证明,然后拿着证明与文凭去地区招生办公室报名。一切手续都进展得相当顺利。

    鬼使神差,木辛临时改变主意。他觉得报北京学校的研究生,户口绝对不能解决,关系绝对转不动,因为北京管得特严。于是,他改报了广州的一所大学的光电专业,这样一来,他将要重新复习普通物理所有课程,电子技术的版本也不一样。顿时,他显得非常被动。

    但是,他自欺欺人地认为,到时候只要考上了,把户口调回家乡,再从家乡调往广州的大学里。他还考虑到,研究生的学籍可以保留一年,他可以在这一年内办成调动手续。

    就这样,一念之间木辛放弃了最初的选择,而作出了一个自己都觉得毫无把握的选择。他觉得,既然复习了这么长久的时间,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也不管成功与否,也不管别人会怎么说,也不管要费多大的周折。就是失败,也要失败得痛痛快快。他甚至联想到自己与Y小姐的不成功的恋爱过程,尽管他最终失去了她,但他从中得到了宝贵的经验,体验到了追求爱情的滋味,给他的初恋打上了一个美丽的惊叹号。尽管初恋失败了,然而他却潇洒地走过一回。所以,这一次纵使失败他也心中无憾。

    归根结底,木辛是在找寻理由聊以自慰,并以此作为自欺欺人的挡箭牌。因为,他已经把大话说出去,一定要考研究生的,全厂上下沸沸扬扬,妇孺皆晓,这些人都在看着他,看他到底能干出什么明堂。这些人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木辛的朋友,他们衷心地希望木辛能如愿以偿,这些人都是木辛最可靠的支持者;一类是熟悉木辛而内心里替木辛惋惜和愤愤不平的人,他们不同程度地对厂方的政策和规定表示不满;一类是看不惯木辛而嫉妒他的人,他们希望看到他的惨败,并从他的失败中取乐,这一类人还为数不少。

    木辛苦苦追求的,渴望实现的,就是要通过这次行动向所有的人们展示湖南人的执着追求的奋斗精神,并且用他的行动来证实自己的实力。从而,让那些支持他的朋友们和为他鸣不平的人们分享他的成功和他的欢乐,让那些嫉妒他的人们失望、痛苦。

    实际上,木辛在大可不必想得这么多、这么远。这一行动本身所昭示的执着追求的奋斗精神,足以让人们惊叹,人们会羞于向木辛要求进一步的结果。

    现实告诉木辛,家乡的天时、地利与人和是他顺利办完一切手续的先决条件。

    他很矛盾地感到,实际上自己也在寻求一种关系和后门。那么,过分怪罪工厂的那一部分人又显得没有充分的理由。只怪自己把这一切看得太纯粹太认真,自己涉世太浅,不会玩弄人际关系。

    木辛踏上了返厂的列车,没有兴奋,只有愁怅和不安。

    这是第二次向秦岭和巴山之间的那个盆地进发,然而他是带着一种极不情愿的心情。

    他不能不想,不能不恨。

    他想到了小学时代的他,就发誓要做一个科学家,他学习是那样认真而刻苦,他克服了多少困难；他想到了初中时代的他,虽然条件极其艰苦,但他从来不曾减弱学习的斗志和激情,从来不曾失败；他想到了高中时代的他,虽然强手如林,但他仍然成绩裴然,考上了名牌大学；他想到了大学时代的他,虽然他完全可能象很多人一样混完四年,但他从来就没有放松过学习,他还大胆地改造了自己，突破自己压抑、内向、腼腆的性格。

    他不能不恨。他恨自己怎么会选择到了这个闭塞、特别是观念闭塞的地方；他恨厂方为什么会扼杀他正当的求学深造的要求；他恨这个鬼地方为什么要摧毁他十几年的梦想。

    如果这次失败,他决定放弃自己的追求,不再考研,他这样想。

    他还不死心地想,一定要在下一代他儿子的身上实现他的梦想。

    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没有结果的事情,是在自欺欺人。特别是自欺，什么调关系,转户口,全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工厂明文规定,没有特殊情况必须八年才能调,而木辛根本就没有什么特殊情况。八年哪,太漫长了,八年的青春在这里能换来什么,换个老婆?说不定老婆都换不到,谁会跟一个被生活逼出来的神经病?的确,山上山下都有过这样的先例,大学生变成神经病的。

    列车钻进长长的隧道,有如地狱旅行一般。

    列车进入汉中盆地,四面皆山。如果没有中转站，所有的无线电波在这里都会被蛮横地阻挡；如果不走出去，人们富有创造性的灵感在这里都会霉烂或者枯萎。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现代人即使有交通工具也深有感触。盆地中的人们,要想办法改变现状,让交通畅通无阻,让信息四通八达。

    列车又一次在汉中停下,木辛孤独地走在人群里,再一次穿行在这座古城的大街小巷。一年多的时间里,尽管有新修的马路,还有新的楼宇在建,但是数量太少,速度太慢,变化不大。并不是人们没有感受到现代文明的冲击,而是人们不敢大胆地迎接现代文明,引进现代文明。

    挤在窗户支离破碎、座椅破损不堪的公共汽车里,木辛无可奈何。

    汽车在高低不平,弯弯曲曲的公路上颠簸,令人心惊肉跳。

    这里的确需要大量的现代文明,道路需要拓宽,车辆需要更新,更多的通迅系统,更多的高楼大厦,需要建立。而至关重要的,就是引进最新的观念。然而,在相当长的时期内,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木辛很同情这里的状况,本想留下改变这里的现状。但是,他真诚的愿望和要求居然被无情地扼杀,所以,他现在想到要离开这里。

长留此地,会被同化的。多少人也曾带着梦想来到这里,如今除了老婆和孩子以外,什么也没有实现,什么崇高理想也灰飞烟灭。木辛害怕,害怕自己变成同样的人。

    至于十七年所追求的梦想,他视之为人生最宝贵的恋人,成败就在此一举。实际上,已经失败了。木辛只不过是象一个失恋者一样,写一封没有人看的长篇情书,以自欺、自慰、自娱。当初,他追Y小姐的最后时期就是这种状态。

    木辛拖着疲惫的身体下车了。

    又累又饿,还想睡觉。

    熟悉的地方,他同情这个地方,更同情他自己，但感到无可奈何,回天无力。

    他来到他第一次吃面皮的店,面对主人热情的接待,他显得冷淡而没有生气,心里窝着一股无明怒火。

    这时,菜市场上涌动的人群中一个熟悉的面孔跃入他的眼帘,他感到极度恶心,如同见到一个仇人。顿时,他不耐烦地要求主人动作快点,实际上,他有点抑制不住自己愤怒的心情。

    大可不必气成这样,木辛转念一想。这样的人在这个厂里还有不少,莫非还要因为他们而伤肝火,岂不更亏,他们不是更加幸灾乐祸吗?

    木辛把几乎半碗辣椒全倒进面皮中。

    不愧是一个真正的湖南人。

    再过一个半月就要过春节了。

木辛决定实实在在、完完全全地利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在他的计划中,仅普通物理就要看五本书,包括力学、光学、原子物理学、热力学、电磁学,全是厚厚一大本。电子技术有上下册,因为没有找到学校指定的书,实际上他根本就不知道,所以只有将就清华大学童诗白先生编写的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