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木辛平时听到外班的学生谈论他们的班主任时,总是怨声四起,对班主任明显地表示不满。

    木辛自己也有同感。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黄老师。

    黄老师,中等个儿,五十岁,留着青年老师般年轻的发型,眼睛很亮,脸很光滑,牙齿白而整齐,平时以穿一件灰色中山装为荣,左胸口袋里并排插两支钢笔。学生的第一印象是,黄老师很正规,很严肃。木辛还有一个感兴趣的地方就是,黄老师的字写得有点象初中时代W老师的字,就是有点圆的味道和感觉。

    黄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了第一个全班同学看到的句子“敢为天下先”。他一边解释这句话的含义,一边激励学生们要树立敢于争先的雄心。黄老师毕竟有多年的语文教学经验和带班经验。一句“敢为天下先”是一个极好的开端和证明。

    第二天下午,黄老师召集所有成绩优秀的学生和班干部去他家开座谈会。他先说明了今天开会的目的,接着鼓励大家发言,各抒已见。也许是受他那句“敢为天下先”的影响,木辛的心情异常激动,血液直往上涌,他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表现,要抓住这个机会,否则,  别人一开口就走在他的前面了,这个第一都不敢争,更何谈“敢为天下先”?于是,平时少言寡语的木辛打破房间的寂静,所有人都把信任的眼光集中在他的脸上,大家都注意地听他说。其实,他说得有点快,似乎由于激动过度,以致于说得有点结巴。他介绍了自己的情况,表达了自己今后的决心和打算。黄老师边听边点头,看来他对木辛有了良好的第一印象,尽管木辛接下来谈论到高一时的班主任C老师时直呼其名,黄老师马上加上“C老师”以表示木辛应该尊敬C老师。

    木辛在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内就把要说的话都说了。黄老师看见他象喝完酒似地红着脸,就倒了一杯开水递给他,让他轻松一下,稳定情绪。木辛如释重负地端着茶杯,尽管别人在说话,他似乎静不下来,也听不进去,他仍然红着脸,沉浸在刚才的氛围中。

    木辛好不容易才恢复常态和平静的心情时,已经有三个学生说完了。他这时才开始把目光移到这个房子的布置和摆设上。这所房子是三室一厅的,三个房间都有门帘,里面看不见。客厅里很简洁明了,一对沙发,一个茶几,一个一米二高的柜子摆在靠厨房的墙边,进门的墙上贴着一幅海上日出的大幅图片,两边还贴着一封对联“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真是图文并茂,显示了主人的心态和追求。听说黄老师有一男一女,儿子正在清华大学读硕士,原来是从北大本科毕业的；一个女儿正在湖南的中南工大学习。看来,主人的教子育人是相当成功的。木辛觉得遇上了一位好班主任。

    座谈会开完后,黄老师把木辛一个人留下,他交给木辛一项任务,就是天天从也这里取回班上订的报纸,让同学们看。

    木辛觉得黄老师对自己的期望似乎过高,师母刘老师教初中三年级的数学,她似乎很愿意看见这个经历非同一般的学生每天来家例行公事地取报纸。

    木辛有一个优先享受报纸的机会。从黄老师家走到教室,按平时的速度只需三分钟,不过木辛往往是在路上要消磨十几分钟的时间,比蚂蚁移动的速度快不了多少。他最爱看参考消息,然后是人民日报副刊。自从上高三以后,木辛觉得再没有时间象以前一样可以去报栏看报了,从此以后,他就改变了高一高二年级时去报栏看报的习惯。

    他很明确自己的目标,也很明确自己肩负的担子。虽然他的成绩很好,但他觉得应该以优异成绩报考一所好的学校才对得起父母兄长,对得起十几年的苦苦求学经历。因此,他觉得没有理由去想红白,而且幸好红白已经不再经常出现在他的眼前,眼不见为净。

    高三年级的近十个班被安置在二层楼房里,木辛的教室在一楼,红白的教室显然不在一楼,以前爱开玩笑的同学也不再那样肆无忌惮了,耳不闻为净。而且,木辛每天吃饭要比别人慢走十五分钟,这样吃饭的过程中也不容易看到红白了,他并不是有意这样做的,而是因为他觉得早去吃饭,排队会费很多时间,因此,他宁愿呆在教室里多看几个单词,或多做一道数学题或物理题。这个时候的习题已经明显地多于以前了。

    就这样,红白的影响几乎消失了。但是,有一种影响非但没有消失,而且变本加厉,更显得令人痛苦,随着学习任务的加重,他的失眠症似乎加重了。

    晚自习结束时刻是九点半,十点钟全校熄灯。每一天晚上,木辛按惯例要回忆一些问题,但往往持续到十一点都难以入睡,他感到睡觉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尽管感到很疲倦,上下眼皮直打架,可是,愈是想睡,愈是睡不着,同时又愈是害怕睡不着。这种恶性循环心理就象病菌一样吞噬着木辛的灵魂,他的肉体似乎在霉烂,变质,血液象被蚊子用细针管一滴一滴地吸取,直至只剩下骨头和毛发。他倒希望马上发生地震,把他无息无声地埋入地底下,或者是在他几乎不成人形的身体上泼上汽油点燃焚烧,让心灵在烈火中得以挣脱肉体的束缚,升华而进入太空,以自由的飞翔流浪在无穷无际的宇宙。

    有一天晚上,黄老师查完房,十点过五分才走。木辛觉得今晚又睡不着了,因为黄老师的那双眼睛老是悬在空中,悬在他想象的太空里,老是在盯着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木辛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他发现黑暗中突然有一缕红色的光芒与黄老师那双眼睛射出的光束相遇,这是因为自己的血压升高,血流涌向脸部,脸部泛起红色的光芒。

    他发现自己的灵魂在悲泣,悲泣的原因是他竟然不能主宰自己的肉体、眼睛、心灵。这三者各自为政,肉体显得低级、愚昧,眼睛显得机械、卑鄙,只有心灵才感受到责任心和痛苦的味道。

    木辛下意识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毫无知觉,神经已经腐烂变质。神经的功能本来与电线一样,是传递信息的,现在它竟然象生锈的铁丝一样断裂了,信息难以传递到司令部了。右拳在灵魂气愤的命令下,狠命击打大腿和床单,木辛的耳朵才回过神来,发现有一声钝响回荡在寝室,与别人幸福的鼾声融化成一体。不过,这种钝响显得极不协调,毫无韵律感。

    木辛努力地想理清头绪,就象坐在地上理清一堆铺满在地、毫无秩序、打满结头的乱麻线。结果,非但没有效,反而是这些麻线不知怎么搞地从地上爬到木辛身上,把他捆绑起来,结结实实的,他的身上没有一处与外界接触。他感到自己处在一个黑暗的、空洞的黑洞里,虽然天体在动,但他毫无感觉,他感到一个一个的汉字夹带着一串一串的英文字母,糊满了鲜血,从喉咙里钻出来,从毛孔里钻出来,然后脱掉一层血衣, 飞向空荡的、黑暗的虚空里。他觉得这所房子又是上下颠倒的,床腿倒挂在天花板上,自己能睡在上面,完全是有一股力量从地板上发出,向上支撑着他和床,以致于不会掉到地上,这是完全附合力学原理的。突然,睡下铺的同学动了一下,木辛马上意识到自己摇摇欲坠,而且似乎象电扇吊在天花板上一样开始旋转,脑袋转得晕乎乎的。

    木辛从冥冥中感到自己在乡下的稻田里走,又在山村里爬行,很古老的闪电闪烁出微弱的光,只照亮一棵松树下的一棵小草,这棵小草恰好被一条银环蛇缠绕着,显然是想吸取天地的灵气和日月的光华。正在爬行的木辛吓得双腿都不要了,只拖着上半身快速地滑到山谷中去。为了找回丢失的双腿,他吹了一声低沉的口哨,然后刮起了一阵干燥的山风,把那双腿吹下来,腿很乖、很服贴地与木辛的身体接口,从空中流下来一缕胶水, 在断裂处,又有一双女人的手用一 块纱布裹住接口处,用黑色的麻线绑得结结实实的。

    “轰隆,轰隆”两声,木辛突然清醒地意识到,有人从寝室里走出去拉尿,“哗哗”的流尿声有一种解渴的感觉。他觉得那个人好象有点害怕,尿拉得十分急,可能是有点怕鬼吧。

    木辛没有手表,他一抬头从床上坐起来,可把刚从外边进来的同学吓了一大跳,同学慌忙回答他的关于时间的问题,已经转钟十二点半了。这就是说,这个同学已经睡了一觉了,而木辛则在恍恍惚惚中度过了空洞、空虚的两个钟头。

    他觉得,他已经不存在了,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地没有感觉了,他好不容易才这样入睡了。

    第二天的早上,风声还没响,黄老师就匆匆来到寝室,敲打着木门,高声吆喝:“起床,都起床！”木辛从梦里醒来,感到头很沉重,上下眼皮好象涂抹了一层胶水,想睁也睁不开。

    晨曦应该说是美丽清新的,但木辛觉得很浑沌,而且有一种怪臭味在空中回荡。他胡乱地洗了一把冷水脸,然后有气无力地在跑道上跑慢步。红白好象也在跑步，但他心情十分坏,没有心思去想关于这一个根本不熟悉的女孩。

    他跑了不到两圈就觉得到了不可逾越的极限,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他感到胃里似乎有一股虚火在燃烧,喉咙里有一股苦涩的气流冲击着喉管,有一种干燥、恶心的感觉。

    他闷闷不乐地离开运动场,感到这个世界一片混乱。他双眼一闭,眼前瞬间有一片黑暗,他感到颈动脉血管里有一股热血向头顶涌上去,隐约地感到一股刺痛。木辛下意识地用右手摸了一下后脑勺,手指触到一层又粗又硬的头发,有一种发热的感觉。

    头顶的天空没有一丝云朵,一片灰蓝色,太阳已经冉冉地升起来,高度越过了最东边的一幢教学楼。仲冬的早上虽然没有一丝风,但空气冷冰冰的,使人感到寒冷从头到脚侵入体内。

    期末考试将在两天之内考完,木辛在极度紧张和疲劳的心理状态下,以顽强的抵抗精神战胜寒冷,战胜失眠,战胜疲劳。他发现,周围的学生们的状态不会比他强多少,有许多人以各种可能的方式加强和改善心理生理状态。睡在隔壁房间的T同学一脸憔悴,给人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他从药房买了许多安眠药和镇静剂, 目的是想帮助睡眠,改善精神状态;他还买了不少奶粉、麦乳精,为的是改善营养。T同学从高中二年级的第二学期就开始了漫长的药品、补品购买战,他是全校所有学生中最大的药品补品客户。

    木辛不想按黄老师的要求早起晚睡,他反感黄老师的所谓严格要求,在考试前几天时间,他想轻松轻松自己。他觉得早上起那么早,晚上睡那么晚,这种拼时间的愚笨的学习方式,绝对不利于考试。湖南有一句方言叫“腊月三十喂年猪”,正好应证了这种学习方式,三十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家家户户的腊肉早已薰好,而如果在这个时候,为了让猪长大,就大量地喂食,然后杀掉,显然这是无效的劳动。木辛看出很多同学正是按这种方式学习和复习的。

    木辛真想不通,黄老师为什么不开明一点,不要带着与其他班主任竞争的心理,稍微平淡一点,否则学生会反感的。木辛就是一个最有反抗心理和反抗精神的人。黄老师宣布这两天不准迟到,要按时到教室,木辛就下决心做一次出头鸟,不怕黄老师枪打出头鸟。

    考试的前一天早上,木辛睡得很晚才起床,他没有去教室,而是径直跑到运动场慢跑了一圈,做了几个回旋单杠和双杠,然后走进密密的树林,呼吸新鲜空气。为了调整情绪,他双脚立定,双膝微微前曲,含胸收腹,舌尖紧抵上颚,用两眼余光看着鼻梁,想象中污浊的气体从体内经鼻孔排出,然后自然之气又被慢慢吸进体内,进入肺部,最后进入心血管,直到全身的神经和毛细血管。

一个早上,木辛都没有去教室,不过奇怪的是,黄老师竟然没有找他的原因。他转念一想,要是换了元华的班主任丁老师,木辛肯定要挨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