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冬天的肃杀气氛一直延续到元宵节。从这一天起，人们才完全离开火坑，走出家门，走向田野，开始又一年的劳动。这个时候，太阳光微弱，人们很难感受到它的温暖，光秃秃的树枝上依稀长出了嫩芽，所有死气沉沉的几乎冻死的树木渐渐恢复生命的元气。

    时间的车轮继续前行，太阳光似乎更加暖人，但整个山村却开始进入梅雨季节，人们整天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泡在稻田里，精心播种早稻。

    梅雨季节多雷电。木辛很害怕雷鸣电闪的天气，因为他曾听村里一位老人说雷可以把人打死。有一次打雷时，河边那棵大枫树下居然有一头大水牛被雷击死。这头牛死状很惨，四腿朝天，两眼发白。今年，河边的这棵大枫树在一个风雨雷电交加的夜晚被击倒了。还是那个老人告诉他，这棵枫树有上百年的历史，如果它安然无恙，那么村子里也会没事；如果它有事，那么村子里必然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木辛的母亲的身体状况已经非常恶化了。连雷医生都说她活不过两个月了。五月底的天气已经可以称得上炎热了，蚊子在傍晚的天空中飞舞，木辛点火烧起驱蚊的烟火。忙碌了一天的木辛去池塘洗了一个澡，顺便挑回一担水，老三的晚饭也做好了，五岁左右的小妹妹总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等着吃饭，她一定是俄坏了。木辛把桌子收拾干净，摆好筷子和菜，然后把一碗热气腾腾的丝瓜汤端到病床边给母亲喝。而他们可怜的母亲，似乎知道自己已不久于人世，在这即将离开孩子们和告别人世的日子里，她对这个世界已经无所求了。但是，她多么希望自己身体是健康的，能把孩子们抚养成人！尤其是小女儿只有五岁，她多么需要母亲的爱！

    七月的一个早晨，天气有点燥热，老三做好了饭，让木辛端了一碗丝瓜汤给母亲。然而，木辛叫了母亲三四声都不见应声。老三发现情况有异，冲进房间，拉开蚊帐，只见母亲安祥地躺着，表情平静，双目轻合，似乎在思考着如何对她的孩子说：孩子们，你们要学会自己长大！她的右手肘支撑在床上，右拳紧握，高高举起，似乎是在向死神呐喊：千万别动我的孩子。小妹妹还躺在床上，她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似懂非懂，兄长的哭声似乎触动了她感知痛苦的神经，这一次她的哭声绝不象以往任何一次，似乎意识到她将从此失去她本来应有的又一异常珍贵的东西。

    木辛哭泣着把母亲去世的消息告诉正在田里干活的二哥和舅舅，又跑去告诉舅妈这个不幸的消息。接着舅舅又派人去告诉二十里开外的姨妈，还派人去发电报给工厂的老大。

    所有的亲人和亲属都戴着黑纱，四个孩子戴着孝帽，哭声也感染了周围的人们。木辛的小舅舅和姨妈哭得比其他人更伤心，姨妈、小舅舅和木辛的妈妈小时候就很亲热，现在有一个人先去了，给活着的人留下痛苦和遗憾。她就这样——留下孩子们不管，而且与自己的兄弟姊妹不说一句话——走了。木辛的姨妈和小舅舅似乎要把木辛的妈妈哭回来似的，然而死神是无情的，几年前会计去世的时候，木辛的妈妈眼泪哭干了，奇迹也不曾发生。

    木辛母亲的坟墓与木辛父亲的坟墓并排向西而立，会计的坟墓上已经长满青草。现在，这对生前受苦受难的夫妻终于在九泉之下重逢。从此，他们将长相厮守直到永远。所有的人都希望他们能在九泉之下不再受苦受难。木辛的小舅舅和姨妈跪伏在坟前祈求他们保佑儿女们万事如意，平安无事。因为，这个失去父亲和母亲的家庭，再也不能经受更多的不测了，但愿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但愿孩子们能长大成人，而且成为有出息的人。

由于路途远，交通不方便，老大这一次又错过了与母亲的告别机会，他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因为从小就离开家，这么多年几乎不能给家里解决什么困难；父母养育了自己，自己却一再错过与他们诀别的机会。他深感惭愧、悔恨，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人死不能复生，人死如灯灭。

    只有傻瓜才不相信，这个家庭从此会面临更加艰辛的苦难生活。

九岁的木辛在这里还要在这里呆上两年时间，他是最后一个离开这里的。小妹妹被姨妈抚养近两年时间，后来去大哥所在的工厂读书，高中没有毕业就参加工作了。老三后来上了镇中学的高中。第一年，家里没有钱交学费，学校又无减免学费的先例。因此，他只好从同学那儿借来教科书，与老二一道抄书，边抄边学，一共抄了一个学期。因为他那刻苦的精神和优异成绩一举惊动了学校的老师和学生，所以第二学期学校决定老三免交学杂费。实际上，第一学期老三要往返路程近三十里，早出晚归，求学之艰难，苍天可动容，所以，学校决定免费让他寄宿，只需交伙食费。

    自从老三上高中以后，还在上小学的木辛必须扮演老三原来的角色，他以半工半读的形式坚持最后两年。如果下午是音乐、劳动或体育课，他肯定要请假回家的。而且，不管天气好坏，他每天都要带一块塑料布，如果下雨，就挡雨直接回家；如果天晴，就在回家的路上采猪菜，当然用塑料布包。这真是一举两得，也只有贫穷的木辛才会想出如此绝妙的招术来。老二对木辛的小机灵大加赞赏。老三上高中的第一学期，每天早上起来得特别早，把前一天晚上的饭菜热来吃，然后赶路上学，中午多半就不吃饭，而他晚上回来吃的当然是木辛做的饭。这个时候，木辛似乎变成了一个小家庭主妇。自从老三在学校寄宿以后，木辛的负担减轻了，只需做两个人的饭菜，不过他还得照常半工半读，除了喂一头大猪以外，还要种菜。他特别喜欢种南瓜和丝瓜。他喜欢种南瓜是因为他特别爱吃南瓜拌饭，喜欢种丝瓜是因为纪念母亲。在菜园里，还可以看到很多高粱，他也很爱吃，吃起来就象甘蔗一样清甜可口。在天气干旱的时候，他还要从几十米远的河里挑水浇灌那些几乎要蔫死的辣椒树、茄子树，甚至还要给冬瓜、南瓜、丝瓜施肥。只有保证了水和肥料，才能保证有丰硕的果实。有的时候，他似乎觉得那些朝天的红辣椒几乎变成一点一点的火苗，怪不得辣椒树要蔫死，原来是因为温度太高。茄子树长出的茄子在没有水的情况下就象老年妇女干瘪而没有奶水的乳房一样垂头丧气，但浇水之后会马上丰满圆润起来，又好象吹满气的气球，颇有力量感。

    这种一个人生活独立劳动的经历造就了他一个人独处的习惯和性格，多年后他的性格明显地与众不同，严格地说，这是一种双重性格。一天，他一个人挑了一担大粪去菜地施肥，又挑了几担水浇灌正在打蔫的辣椒和茄子树。在这当中，他无人可以对话，他又想骂人，又没人听，于是他只好在心理骂：他妈的，这世道太不公平了，他妈的我小小年纪就得干这种成年人干的活，可是别人的孩子从来就没有这么辛苦过！他在心里感到莫名的孤独，感到需要某种力量的庇护和支撑，但他又说不清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到底有一种什么样的欲望。

    他一个人默不作声地挑着两个粪桶往回走，在池塘边，他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水中，一个蜻蜓点水，划出一个个圆形的波浪，他的影子也变形了。突然，他看到水草丛中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在动，那分明是一窝黑鱼仔，有两个大黑鱼肯定是它们的父亲和母亲。他顿觉眼睛一亮，赶快回去把二哥的大鱼钩、鱼线和鱼杆结好，匆匆赶到塘边，抓一个小青蛙卡在鱼钩上。接着，他伸出竹竿，把鱼饵对着鱼仔放下去，然后上下提拉。不到一分钟时间，大黑鱼就咬钩了。木辛使劲一拉，感觉下面很沉重，再使劲往上拉，只见黑鱼已出水，但是马上又毫无感觉了，原来鱼线系得不牢，绷断了。真是太可惜了，几乎到手的一顿美味倾刻之间就没了。木辛心想，本来还可以向老兄表功的，这下把他的鱼钩弄没了，只好一声不吭。以后万一他提起这事，就假装自己不知道算了。这次木辛算是吃了一个哑巴亏。

    木辛很沮丧地往回走，太阳已经西斜，大约只有一根树高了。这已经是放学的时候了。山边那条田间小路上成群结队的学生在往这边走，他们是上完音乐课后放学回家的。他们回家后就可以玩耍，之后就可以吃饭，而木辛却要做饭。

    这年十月，木辛的二哥被落实政策招工进了湘航公司当船员。从此，一个不到十一岁的小男孩开始了他孤军奋战的人生旅程。虽然一家人都已解决城市户口回小镇的问题，但他还得呆到第二年四月，做一个“留守男孩”。舅舅和舅妈觉得木辛这么小没人照顾是不行的，于是小舅舅决定每天晚上陪伴小木辛睡觉。主要是因为，农村里人们迷信鬼神。很小的时候，木辛就听大人们讲过鬼神故事。有一次，母亲哄妹妹睡觉时讲了一个鬼扮成小孩的奶奶的故事，他还记得很清楚。还有一次，大家都说邻村有个人在后山走了一个晚上，也是鬼迷心窍了。不管是不是真的，反正谁要是晚上一个人在后山走一圈，他不吓出鸡皮疙瘩才怪呢。以前，每年夏夜与老人们一起乘凉时，除了数天上的星星和猜谜语之外，木辛常常听这些鬼故事、鬼传说。有时吓得不敢回家。因此，这个小山村似乎谁都怕鬼，尤其是小孩们，几乎都不敢一个人走夜路。但是，木辛有点例外，他已经越来越不怕鬼了。因为他已经历过两次生离死别。有时候，有人问如果小舅舅没来，他晚上一个人在家害怕不害怕，他说有一点害怕。有一天晚上他想，可以点起灯光，亮处是没有鬼的。但亮光照不到屋外头，说不定外边有鬼。想到这里，他轻声地呼唤父母亲，因为这样一叫，如果真的有鬼，父亲和母亲就会把鬼怪赶走。小木辛觉得，父亲和母亲似乎天天守护着这座房子，不让他们的小儿子受到惊吓。

有时候，木辛先去小舅舅家玩，到了要睡觉时，小舅舅就和他一道回家睡觉。小舅舅总要用电筒照亮房屋的四周，检查有没有小偷来过。实际上，如果小偷知道木辛的父母就守候在四周，他断然不敢起邪念。进门之后，小舅舅会把门关严，他先让木辛脱衣上床睡觉，然后自己脱衣上床。有时候，小舅舅还会提起木辛的妈妈生病的情景，有一次他还哭了，小木辛也陪着掉眼泪。

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小舅舅就起床去干活。木辛自己做早饭吃，然后背着小书包去上学，现在，他一个人做饭吃很方便，只炒一个菜，有时候吃油炒饭。油炒饭的程序是，先把饭炒热，再放油盐，等油盐炸熟后炒匀即可。这种油炒饭吃起来也挺香甜可口的。这半年时间里，甚至后来回到小镇以后，他不知吃了多少这样的油抄饭。多年以后，在木辛再也不用吃油炒饭的时候，他还常常多情而伤感地怀想起这些吃油炒饭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