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男:安静如斯,诡异成谜
标签:
春城晚报深度周刊主编温星海男专访鲁奖作家 |
分类: 【访谈对话】 |
2014年8月22日春城晚报·深度周刊·记者温星
对于刚刚同届获得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的周啸天,海男不愿做任何评价。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印象中,她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安安静静的人,甚至不愿与外界有稍微多一点的接触,连云南文学圈的活动,也几乎都不参与。
我问她:“是否从不关心时事,甚至讨厌、抗拒?”
她回答:“关心啊,现在各种时事随风而来,我们的生命过程无法彻底摆脱这些东西,现时代的每一种时事都在改变着我们的生存。别无选择,我们注定置身在每一种时事的变幻莫测之中。”
“变化莫测”,这,正是海男作品给读者的印象。至今,海男已出书80多部,题材包括小说、诗歌、散文。不过,在许多评论家看来,这位“中国最具争议的女性主义作家”的相当一部分作品,非小说、非诗歌,亦非散文。或者,只能命之为“跨文本写作”或“跨体裁写作”。
又或者,只能称为“海男式写作”。
海男究竟是谁?
在作品之外,在摘取鲁奖的背后,在平常的日子里,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又有着怎样的生活?
她何以安静如斯,却又诡异成谜?
直接点击最上方“书剑温星”即可,或扫描以下二维码。
海男:身体是收藏灵魂的备忘录
海男说,青春狂乱的时代,总想拎着一只箱子就出走,去离家最远的地方,世界上最遥远的地方。在经历了漫长人生许许多多的风景之后,近年,她的漫游和行走基本上都是在云南大地。
海男不是一个寻常的游客,或行者。她在每一寸走过的大地上,找寻着诗意。云南处处有她热爱的元素,无论是哈尼梯田、澜沧江流域、玉龙雪山,或者一个平常的民族村寨。每一次长或短的旅行,都会给她带来无穷的想象力,和无穷的惊喜。
停下脚步,当海男回归书斋,她又会埋首于与自己身体和灵魂的对话。那些被称为“身体写作”的作品,就在这无声的对话中一一脱胎出世,并令世人为之惊艳,乃至惊悚。
“我们的身体就是收藏我们灵魂的备忘录,身体犹如生生息息的自然概貌,呈现出我们起伏荡漾的历史故事。”海男说。
犹如鬼一样芬芳四溢的是我的语词/我在低矮的灌木丛中目送你远去/我迷惘的肉身,已送你远去/我留下来,是为了像鬼一样芬芳四溢
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成为云南第五位“鲁奖作家”,对海男来说,似乎没什么影响,除“被迫”地接受了一些采访。一直以来,她非常不喜欢面对媒体的感觉,即便是我这样一个老朋友,当我是以职业身份坐在她面前,谈及一些问题时,她依然会紧张,甚至脸红、羞涩。
此外,她依然安安静静。这几天,她正在有条不紊地谋划自己的新作。
“也许是写一部以古滇国为背景的小说,穿越到三千多年前的生死之恋。也许是写另一部荒谬的长篇,以一只狗到人类一个家庭生活的自叙,讲述它所窥见的人类的冲突和混乱。”海男说,这两部长篇题材,都是她的心爱,至于哪一部先动笔,“全凭天意”。
海男的日常生活,并不像外界想象的和许多作家那样毫无规律,昏天黑地。
无论季节和天气怎样,海男每天清晨六点起床,便是洗冷水澡,已经坚持二十多年。外表柔弱的她,能够葆有不错的体质以持续多年高强度的写作,这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这每日的第一道程序,瞬间,便能让她沉睡的每个细胞都苏醒过来,充满了活力。
紧接着,是吟诵《大悲咒》和《心经》,作用是让刚刚澎湃起来的心稍微安静下来,沉静地去迎接新的一天。
如果没有什么琐碎杂芜的事情,上午均是写作时间。
去年,海男正式开始学油画,一些习作已收录在最近出版的几本书里,有论者赞曰“充满神性”。她特意在离文林街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套小小的房子,用作画室。因为,她感觉,绘画也已经成为文学之外的生命中的另一种宿命。每天中午,她不会睡午觉,一般就在画室里作画。
下午,通常会独自出去散步。这也算是海男最喜欢的一项运动,一般是快走,约一小时。翠湖周边是最好的散步的地方,虽然,商业气息已经很浓,在海男看来,更浓更浓的,当然还是文气。
晚上的时间,除了写作,就是读书。
不管周遭环境如何变化,海男看上去总是安静,安静。
在去年底刚出版的《海男评传》中,文学评论家黄玲对海男最核心的评价则是:妖娆、异类。这两个形容词是并列关系,不过,亦可理解为妖娆到异类。
而如果参照海男在一首诗中所写的“像鬼一样芬芳四溢”,说她妖娆到了诡异也未尝不可。
少女·蝴蝶
我幼年的身体以及我十八岁的身体/都经历了滇西的蜕皮/仿佛一条滇西的蛇/在丛林、荆棘中翻滚数次/变成了可以与人对抗的精灵
父母均是红河人,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恋爱结婚于滇西小城丽江永胜,海男便生于斯,长于斯。
这里是永胜的米粮仓三川坝,当时叫金官公社。农艺师母亲将栽桑养蚕技术带了过来,传授给一些人,这也自然成了家里最主要的收入。
三川坝很有些历史渊源,是明朝洪武年间边屯的原址。虽属边僻之地,据说,却曾在前清和民国时期出过两个才女,皆有诗文传世。
当年的海男,还叫苏丽华,常常到家门外的一条小河流,洗衣服,或赤脚站在水里。记忆里,这条小河特别清澈,不需要更多的理由,她认定它一定是自明朝远道而来,连里面的青苔和鹅卵石都该饱含着一些历史。
河岸上,有大草坪,有一座很大的种植园,园里有池塘,池塘里荷叶田田。这里,自然是少女海男的乐园。
更幸福的是,还有露天电影院。通常是在下午或黄昏,每当流动电影队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便是孩子们的节日。在那个娱乐匮乏的年代,这,也基本上是整座小镇的节日。
海男的小学到高中都在金官公社度过。正是这座自然质朴的小镇,为她成年后的性格铺就了朴素天然的底色。
家乡多蝴蝶,在小学便是宣传队文艺骨干的海男眼里,这是一种梦幻般的精灵。跳舞时,她总想象着自己就是一只轻盈灵动的蝴蝶,可以飞舞在空中,可以天空为舞台。
可学校舞台旁那棵300多岁的缅桂树沧桑满深,偶尔会让她觉得有点阴森可怕。
这个世界,成年人的世界,也会是阴森可怕的吗?敏感的她,于是偶尔就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其实,4岁的时候,这个小女孩便已经患上严重的神经衰弱症,经常感受到梦魇的痛苦。那是1966年,“文革”刚刚开始,自然是什么都不懂,但已经懵懂地领略到一些荒诞年代的人和事,并由此产生了逆反和对抗心理。
稍长,母亲便常带海男步行去到三川坝的一座又一座村庄。三川坝是农耕文化的原乡,直到如今,田野上还随时能看到水牛耕地的场景。
海男告诉我,在这个地球日益破碎的时代,每次溯源而回到这座美丽祥和的坝子,内心都会充满难以言说的喜悦。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童年的成长背景以及在这座背景中所获得的一切滋养,日后,将成为这个作家心灵深处最为重要的元素。
情书·启蒙
只有当女人穿裙子时,空气中洋溢着/充沛的芬芳,它们是一群超级的/女狐,纵身于她们领地上的空间/噢,走开吧,男人,别激怒她们的利齿
1977年,15岁那年,“生命中的第一封情书”从天而降。那是一个住在爬满青苔的小巷中的少年,他们本就认识,常交换看图书。
亦如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海男有种惊心动魄的喜悦,把情书读了不下一百遍。但表现出来的,她却是相当冷漠。
1978年,高考落榜,分配进永胜县水电局,做了一名打字员。
两年后,特别爱穿裙子的苏丽华,18岁的苏丽华,为自己取了“海男”这个笔名。
我问她,那么柔弱的海男,怎么会刻意用一个“男”字?
海男笑,说并无什么特殊含义,是在《新华字典》里随手翻到了海和男两个字,仅此而已。倒是取名时的情景至今还异常清晰。那是一个明朗的星期天上午,她穿着一条桔黄色的喇叭裤,非常时髦,那可是请从上海来生活在永胜的一对上海夫妇缝制的……
这一年,对于后来的这位“中国最具争议的女性主义作家”,意义非比寻常——海男的文学之旅,便由此启航。
至今,海男依然把发生在这一年的那场爱恋,当做是自己最真最纯的初恋,恋人,是英国十九世纪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拜伦。那之后不久,她调入县文化馆做图书管理工作,有条件把拜伦的《唐璜》等作品都拿来品读。甚至,她还悄悄把书里拜伦的肖像都剪下来。
在《海男评传》中,长年持续研究海男的评论家黄玲分析:少女海男内心这份狂热而又隐秘的感情,除了热爱文学,更多原因恐怕还在于当时对于现实生活的不满和反叛。
那年冬天,海男清除了小屋墙上满满的拜伦的照片。随后,情感世界的另一扇门便打开了——中央美院油画系学生溢来永胜县写生、采风,这个艺术家气质浓郁的青年,如一道闪电,带给海男情感上和艺术上双重的惊艳。
离开后,溢仍长期与海男保持着通信。海男承认,“我的早期信件,塑造了我的生活”。
无论精神恋,还是异地情,都那么的虚妄。海男终究要跌落回世俗的生活中,那两三年,她被十里八乡的媒婆轮番上门“轰炸”。她觉得,那样的场景,是多么的滑稽和虚假。拒绝求婚的同时,她知道,等于拒绝了与世俗同谋。
她也知道,自己是最美的那只蝴蝶,终究是要飞起来,终究是要飞出去的。情书也好,名著也罢,都只不过是这之前的启蒙。
鲁院·青春
母语挽救我活在/一夜间的疯狂雪花中/或一个人恐怖的视线里/释放了没有意义的双腿/哪怕我睡下去/一直睡到我的母语代表我的一个苹果
人生中第一次大的震恸,在1987年8月,父亲的去世让海男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
过了整整一年,她迎来文学道路上最重要的转折——独自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到了北京,先是参加第八届“青春诗会”,然后,进入首届鲁迅文学院文学创作研究生班。
圈内人周知,中国作协《诗刊》社每年举行的“青春诗会”,只邀请全国范围内最先锋和最具实力的诗人出席。而如果能进鲁院,往往被看作是未来文学的康庄大道已然铺就。
看看海男鲁院同学的名单,便知此言非虚:莫言、毕淑敏、严歌苓、余华、洪峰、迟子建……当时二三十岁的这批青年作家或文学青年,如今,哪个不是名动江湖的文坛大碗?当时教员中则更不乏泰斗人物,如文怀沙、林斤谰,等。
来自边疆小县城,海男内心的忐忑和卑微可想而知。什么也不敢多想,只能拼命地埋头听课、阅读、写作。写小说,就是这时开始的。
让她记忆最深刻的,是洪锋,当时洪峰是在一个硕大的笔记本上写小说。“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手稿,一部长篇从头开始到结束,都能写的那样认真,可以感受到洪峰的专注和对语言的控制能力。我自己曾经在很多年很多年里,也是将小说、诗歌散文都写在黑色的笔记本上,那些厚重的手稿,现在看上去非常珍贵。”
同学中的莫言、余华、迟子建,则是写在每页500字的稿纸上,显得更加讲究。“今天想来,那些一页页的稿子是多么动人啊,因为已经很少有作家将小说写在稿子上了。”
关系最亲近的是迟子建,两人同住一间宿舍,当年迟24岁,小海男两岁。周末,她们经常买回一些新鲜菜疏,用一只小小的电热杯煮,房间里便弥漫着清幽而温暖的香气。然后,宿舍门总会被从里面反锁起来,总会有几瓶啤酒被吹得瓶底儿朝天,然后,不胜酒力的两个文学女青年就醉了,随意倒下酣睡……
对于文学和作家而言,那真是一个最美好的年代,就像少男少女的青春期,什么都可以变得浪漫,浪漫无罪,更不需要奢侈的成本。
比如,一些月色如水的夜里,海男迟子建会手拉着手,蹑手蹑脚去鲁院的院子“偷”一朵玫瑰。得手,却被玫瑰刺扎破了手,还乐得合不拢嘴。拿回来插在刚喝干的啤酒瓶里,这样,她们觉得,简洁的宿舍就会变得有爱,有格调。
爱欲·死亡
亲爱的,让我看见你的骨头/在天边,在沙滩上,在听潮中/你的身体中潜藏着你骨头的灵魂/而我肉体的思想与它们开始邂逅
就读鲁院期间和毕业后,海男陆续发表了几部颇有影响的作品,已有论者将其评价为中国十大先锋女诗人之一。
1992年,调入云南人民出版社。后来,曾出任《大家》文学杂志副主编。2000年,出版引发文坛强烈关注和争议的《男人传》,之后,海男便不再担任此职。
我欲求证这二者之间的因果关系,她不愿多说,正如不愿评价同届获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的周啸天。“《男人传》确实带来一系列争议,并没让我气馁,我会平静接受命运的安排。”
在著名评论家陈晓明看来,这是一部“猖狂之作”,是海男“向弱智和平庸的文坛——同时也是向男人——发起的一次自杀性的进攻”。
海男的野心在于,借此解剖男人的身体和心灵,“我抚遍了他们的虚伪、他们的失败、他们的冒险、他们的疼痛、他们的死亡。”
那之前,她已出版《女人传》《爱情传》《身体传》,都是两性和爱欲的主题。“我写男女关系,源于通过男女关系可揭示和暴露人性最大的问题。性和爱欲当然也是男女关系的主题,也正是它使男女关系显得脆弱而迷茫,充满了战争的硝烟味。”
爱欲之外,另一个海男抒写最多的主题,是死亡。
《人间消息》是海男的小说处女作,那年,她正与又一场爱情告别,同时,深陷于博尔赫斯巨大的磁场之中。
写作时,海男可以入戏到快要窒息断魂,但对我讲起这些死亡的作品时,她看上去很温婉,很阳光。
海男的成长历程,亲历和见证了许多死亡,每次都植根记忆,深入梦魇,经常尖叫着醒来。
由于小时候曾目睹一美丽女子溺亡后不堪入目的尸体,母亲去江边洗衣服时,她都会悄悄跟着,总担心母亲会跳水……这种对生与死的过于敏感,时常纠缠着她,无法排解。
“直到后来,我寻找到了写作。”海男说,写死亡,是因为能有机会复述对人生的恐惧与纠结,也有机会去直面和解剖死亡。
漫游·穿越
在谜底的云南,我们已经生活了多年/遍地的栗树和荆棘,满眼的桃色和橙树/它们在谜底中相爱/在谜底里,在剪刀的声音下/我们像逃犯一样出发
在关于爱欲与死亡的大量作品中,海男表现出超凡的想象力和内心敏锐,于是,有论者认为,她就是深锁书斋依靠想象力和敏锐的感知在写作。
其实,海男也喜欢用脚来写作。
最近这四五年,海男出版的一些作品,题材和写作模式均大异于以往,比如《新昆明传》《滇池传》《普洱茶传》,比如《独克宗古城》《边城耿马》《碧色寨之恋》,等等。这些作品,都是漫游云南的成果,都在记录云南的风情与文化,都在解构这片神秘高原的命运与密码。
不过,最初的行走与漫游,无关云南。那时海男24岁,写诗也已崭露头角的妹妹海惠才18,姐妹俩突然就想沿着黄河去徒步。那一场青春无畏的冒险说走就走,真是谁也无法阻挡。
姐妹俩就这样踏上了征程。穿着八十年代的牛仔衣裤,绿色大包里装着药片、指南针、笔记本、绷带。乘火车到青海西宁,又到果洛藏族自治州,却发现黄河源已被茫茫冰雪覆盖。
在那个大多数国民以读诗为荣的黄金年代,祖国大地上经常有一些诗人或文青在八方游历,总有人慷慨相助。当年娇艳如花的海男海惠两姐妹,自是更不缺人一站一站地保驾护航,于是,她们途中结识了班果、扎西等不少也写诗的年轻人。
重新出发去玛多县寻黄河源时,搭了一辆大卡车,车箱里挤满也想到黄河源头去的人。不过,他们,是去掏金。
海男咳得厉害。那时,一旦重感冒,就容易肺气肿,就容易死亡,因为海拔太高。姐妹俩都挺着。
“当我们抵达苍茫而寒冷的黄河源头时,看见了比眼泪更干净的水。”这趟已经隔了近30年时光的远行的诸多细节,至今,仍清晰地留在海男的记忆中,“因为,它磨励了我们的意志。”
各种行走和漫游的过程中,不仅跨越了万里河山,海男甚至觉得,同时也穿越了数千年的历史岁月。
不过,河山如此多娇,历史却多是风烟沧桑。当这些行走的观察与感悟在她笔下次第浮现,并一一呈现在读者面前时,那些河山,那些历史,都活了。
海男这一类作品的定位,都是长篇的文化大散文,而题材范围,则以云南为主。在这个云南土生土长的作家眼里,这片土地有着太多的美和魅惑的谜。
“我热爱这片神奇的疆土,它给予了我无穷的想象力和创作的灵感。”海男充满感恩地说。 
本报记者温星
【春城晚报·深度周刊/主编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