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拐沉浮
2013年11月19日春城晚报·深度事件
如果不是24年前的那次离家,石雁飞的人生也许波澜不惊:嫁作人妇、抚育子女。
那时,她从云南坐上一趟列车,本想外出打工,不料人生从此改变。
被拐异乡,1800元决定了她多舛的人生,被毒打和折磨让她绝望,多次自杀却未遂。
她曾选择认命,但回家的愿望从未泯灭。
她历尽艰险,成功逃出被拐地,又二次返回被拐地,后再次逃出魔窟。
她回到家乡,生活慢慢回到正轨,人生却在百转千回中再次受挫。
含辛茹苦抚育的一双儿女长大了,但没有户口,她不知怎样才能证明自己被拐的事实?
今年11月8日,女儿和儿子在警方的帮助下终于有了合法身份。
而那段24年前的往事,对她而言,刻骨铭心,永远也无法从记忆中抹去。
【内版正文】
一名被拐女的前半生
11月8日,昆明市公安局阳宗海公安分局草甸派出所。早晨,天清气朗,民警们都在忙碌。这时,一位面带菜色的中年妇女走进了派出所,一件并不合身、有些脏污的男式夹克笼在她身上。她的身后带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和一个八九岁的男孩。
女人执意要找派出所所长胡金顺。见到所长,她展开一面锦旗,递给他,一个劲地说:“我就是想感谢一下所长,感谢民警帮我女儿和儿子落了户。”
石雁飞20多年的梦圆了。原本是“黑户”的一双儿女在警察的帮助下总算有了身份。
石雁飞16岁时被拐,今年40岁,人生已过了一半。打开记忆的闸门,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被拐女20余年惨痛而不堪回首的经历。
石雁飞遭拐卖后逃回老家,十多年才终于有了户口,她感慨万千地看着户口簿。
1800元被卖
在旅社,“我们被3个男子守着,出不去。”虽然忐忑不安,但石雁飞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表哥会把自己卖了。
石雁飞1973年出生在宜良。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家庭贫困。
14岁时,石雁飞读小学三年级,之后缀学。两年后,她跟着同村13岁的李红春一起外出打工。“我表哥刘国五还有李红春的男朋友说带我们去曲靖给李红春的大爹洗碗,还在城里给我们买了两套衣服,请我们吃了一顿饭。”
吃完饭后,两个女孩坐上了一列火车。在车上,石雁飞总是觉得不对劲,“人家都下车了,我们怎么还不下车?”她问李红春。“还有我男朋友在一起,难道会把我们卖掉?李红春一点也不担心。
担心最终成为事实。这两个女孩,一个被表哥,一个被男朋友,卖了。
夜晚抵达,天很黑,还下着雨。石雁飞两人并不知道到了哪里。下车后,两人被两个男人带到一家小旅社。在这里,他们见到了6个年轻女子,而且都是云南人。
在旅社,“我们被3个男子守着,出不去。”虽然忐忑不安,但石雁飞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表哥会把自己卖了。
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石雁飞单独被表哥刘国五带走。“他叫我跟他出去玩,去别人家吃饭。”晚上,在一户人家吃完饭的石雁飞有些累,就靠在这家人的椅子上睡着了。
当她醒来时,表哥不见了,她一个人睡在一个小黑屋里。她听见外面有人说“他家买了一个媳妇”,石雁飞惶恐之极,不停踢门。一个比他大20岁的男人开门进来告诉她:“你不能走了,你表哥已经把你卖给我了。”
石雁飞事后得知,自己被刘国五以1800元的价格卖给了大自己20岁的安徽颖上县人杨店州做老婆。
石雁飞抵死不从,“打死我都不干”。但没人理睬她,她被关了起来。
石雁飞被关了半年。这半年中,她经常被打骂,也没有人来解救。
在受尽折磨和毒打半年后,16岁的石雁飞顺从了男人。“男人对我说,除非我给他生两个孩子,否则一辈子都不能走。”
第二年的夏天,石雁飞生下了一个女孩。
因为生的是女孩,石雁飞的命运更不济。生完孩子的第二天便被杨店州赶下床干活,婆婆也骂她。她天天挨打,全身淤青。但回家的渴望始终没有泯灭。
1991年的夏天。在江边洗衣服的石雁飞遇到了救星。一位操着云南口音、自称是云南警察的人找到了她所在的村子,“问我是不是被拐卖的,说我父母叫他接我回家。”
石雁飞一下子大哭起来,她马上跑回家,收拾了一点衣物便跟着这位云南警察去了当地派出所。
然而,石雁飞前脚才进派出所,杨店州后脚就带着一帮人赶了过来。“我的女人,我是花钱买的,凭什么带走,我不同意。”杨店州在派出所门口叫嚣着,人越聚越多。看到这个阵势,云南警察劝说石雁飞,暂时不要回去了,他势单力薄,下次再想办法接她。
临走时,民警悄悄塞给石雁飞300元钱,跟她说这是她父母给的路费。石雁飞流着泪跟着杨店州回去。回去以后,她又遭到一顿毒打。
回家回家,回家的希望在这个17岁女子的心里更加强烈。她把钱缝进了被子,等待机会逃走。
时间一晃就是3年,频繁的打骂几乎每天都会有3次。“我那时就想到了死”。
她偷偷买来了老鼠药,两次都被隔壁邻居发现没能喝下。最后一次吃了老鼠药,却没有死。怎样才能死?石雁飞又想了一个办法,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攒硬币,“这些东西吃下去应该就会死了。”攒够一捧后,她兑水一个个喝下去。两三天后,她仍然好端端的,还是没有死成。
10年后逃出
石雁飞20年后想起这情景,很感慨:“坏人很坏,但好人也很多,我一路上碰上了许多好心人。”
死是死不了,石雁飞想回家。杨店州也看出了石雁飞的心思,他告诉她,等有钱了就带她回家。
此后的日子似乎安静了点。从1993年底开始,石雁飞就跟杨店州去了浙江以及安徽各地打工,和男人们一起上土围、翻坯子、装红砖,但是,她拿不到一分钱,“钱都被他领了。我就想着把女儿养大,女儿大了我就离开那个人。”
1999年的一天,石雁飞再次遭到了杨店州的一顿暴打,她决定带着8岁的女儿逃跑。当晚,趁杨店州不在家,她带着女儿,揣着3.5元钱,从事先看好的一条小路逃离。
不知道走了多少里路,女儿饿得哇哇直哭。在公路边,石雁飞向一家人讨了点饭吃。这是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位老人,看到母女两人可怜,便劝她在他们家里休息一晚。
“我太累了,但是我怕被抓回去。”石雁飞睡不着,心惊胆战中,月上梢头,但她“觉得是太阳,明晃晃的”。半夜,她拖着睡梦中的女儿离开了那家人,顺着公路走,她想走到合肥,然后坐火车回云南。
凌晨三四点钟,天墨黑,母女俩在公路上蹒跚而行。突然,从一条小道上冲下来一辆自行车,撞在了石雁飞的身上。石雁飞一下瘫倒在地上,她以为是杨店州。
仔细看,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男人连声道歉,并问“你们是逃跑啊”?男人说他经常看到有人跑出来,多半是被拐卖的妇女。“我说我要回云南老家,去合肥。那个男人劝我说路程太远了,走不到的,找个婆家嫁了算了,我说咋个可能啊。”
看到石雁飞的执著,男人叹口气说:“我用车搭你们一程,随后你们再自己走。”走了不到两里路,男人说他要拐弯了,让母女两人顺着公路继续走。
五六点钟的光景,周围还是黑洞洞的。路边,石雁飞发现停着一辆大货车,有两个男人在修车。两个修车人问她怎么这时候还在赶路,她说自己是逃出来的。似乎对这样的人见多了,男人们见怪不怪,只是连声叹气。
这声叹气让石雁飞勇敢了不少。司机也满口答应了石雁飞搭车的请求。车行了一个多小时停了,天也亮了。司机要去别的地方。临下车时,他们给了石雁飞30元钱,叫她在路边搭去合肥的班车。
石雁飞20年后想起这情景,很感慨:“坏人很坏,但好人也很多,我一路上碰上了许多好心人。”
石雁飞紧紧牵着女儿等到了一辆开往合肥的班车,司机得知她们的情况后建议她不要上车了。“你到了合肥也没钱回家啊。我帮你报警,你就等着警察来,他们会帮你”。
等了20分钟,警察来了。随后,当地警方将母女俩送上了开往昆明的火车。
火车上,坐在对面的是个当兵的,看到母女两人一路什么都不吃,衣衫破旧。详问才知道母女俩的遭遇,他开始在车厢里号召人们捐款。
10元、20元,同行乘客踊跃捐款。石雁飞边掉泪边接下了好心人凑的400多元钱。她把钱藏在鞋底,准备回家后给父母。
然而,回家的路总是有那么多曲折。车到四川,因为没有票,母女俩被列车员请下了车。这是一个不知名的小站,极度疲倦的两人沉沉睡去。醒来时,石雁飞发现自己随身装着的五六十元零钱被偷了。
两人被送到了当地的收容所。一天后,又出来了。石雁飞知道,自己到的地方是成都,于是边讨饭边问路,后来终于买到了火车票。
从1989年到1999年,石雁飞被拐10年。
10年后,她终于回家了。

石雁飞和自己被拐卖期间生育的两个儿女在一起 刘筱庆摄
第二次回家
2000年初,杨店州突然来到她家,并哀求她的母亲让石雁飞跟他回去。“当时我妈说还是回去,毕竟已经跟他生了一个娃。”
草甸秧田村,是石雁飞自小生活的地方。摸黑进村时,操着安徽口音的她还让村民们感到惊奇。
但是,根在哪里永远不会忘记。石雁飞拖着女儿找到了自己的家。“我还能说我爹妈的名字,一见到他们就哭了。”父母也抱着失踪10年的女儿痛哭不已。
然而,家庭内部并不和谐。“我从小被二哥打,10年后回家,二哥还是不能容我。”
为了让自己的家庭接纳,她到昆明当保姆,每个月赚200元,偶尔回来看看女儿和父母。这样一干就是1年。
不幸的是,此时,石雁飞的父亲因病去世,生活雪上加霜。她11岁的女儿也因家庭贫困辍学。
“我只能拼命干活,我没有地,就到处打工,给别人收谷子、盖房、搬砖,天天打零工。”石雁飞想,为了女儿,为了年迈的母亲和残疾的大哥,自己咬牙也要挺下去。
此时,石雁飞没有想到,安徽的那个男人居然找到了云南。
2000年初,杨店州突然来到她家,并哀求她的母亲让石雁飞跟他回去。“当时我妈说还是回去,毕竟已经跟他生了一个娃。”
石雁飞听了母亲的话,再次跟着这个男人回到了安徽。临行前,母亲不放心,还叫小女儿陪姐姐石雁飞一起去安徽。那年,她不到30岁。
回去的当天,噩运再次降临。“杨家人直接跟我说,他们要把我、我女儿和我妹妹都卖了”。当晚,石雁飞就被杨店州打破了头。姐妹两人还被看管起来。
怎样才能再次逃回老家?石雁飞决定采取缓兵之计,“我答应卖我妹妹,再找机会逃跑。”次日,杨店州叫她带着妹妹去见买家,“我叫他先去,我随后就带着妹妹过来。”早上7点,杨店州走了,石雁飞叫了妹妹,包了一辆车,当天就带着女儿再次从村里逃出来。
逃跑中,身无分文的3人在去合肥的路上,遇到一位好心人,这位好心人指引她们去一个叫狗街的乡镇找姓朱的镇长,“他说朱镇长能把我们送回家,朱镇长送过好多云南人回家”。
13年过去了,石雁飞一想起这位好心的朱镇长,“心里便很暖和”。
一路打听,石雁飞她们找到了朱镇长。朱镇长请她们吃了一顿饭,买了车票,并把她们直接送到合肥火车站。
石雁飞再次回到了家,“我永远也不会去安徽了。”
回家后的一个月,石雁飞发现自己怀孕。2000年12月,儿子出生。
生活更加艰难。这10多年来,她捡垃圾、当保姆、打零工,“只要能做的都做”。因为劳累过度,现在,她查出了心脏病。
后来母亲去世,女儿也长到了22岁,儿子也已经9岁。儿女长大,但石雁飞还有心病,儿女都是“黑户”。因为没有户口,女儿打工总是被拒。
为了儿女的户口问题,她找过很多地方反映,但自己那段24年前的被拐经历无法查证,她几近绝望。
两个子女落户
石雁飞的生活慢慢回归正常,但那段被拐经历对她而言,是一场终生无法愈合的伤痛,“那些细节到死我都记得。”
今年3月中下旬,阳宗海公安分局草甸派出所在疏理涉及民生方面的问题时,了解到了石雁飞的情况。“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我们得查一下。”所长胡金顺说。
然而,事情已过去20多年,加之当年档案不规范,从哪里入手呢?
从石雁飞的叙述中,胡金顺听说当年拐卖她的人姓刘,草甸人,这个人抓了没有呢?“我们决定从这个姓刘的入手,”民警们从附近村子的村民那里了解到,1992年时,一个姓刘的人的确因为拐卖妇女被判刑,人已经出来10多年了。
“我们决定去找十七八年前的判决书。”警方最先到了宜良县法院,但没有刘国五这个人。之后,他们去了周边的法院和昆明中院找判决书,仍没有找到这个人。
“既然有这个信息,按我的经验应该是找得到的。”胡金顺并不放弃。之后,他想到了自己所供职的公安机关。于是,民警们又去宜良县公安局查了20个当年的卷宗,终天找到了。
在一份1992年12月21日宜良县人民法院的判决书上,清楚地记载了石雁飞被拐卖到了安徽的过程,买家为杨店州,卖家是刘国五,因为刘是从犯,导致警方在查找中困难重重。
判决书的内容和石雁飞所说的基本吻合,证明她说的都是真的。
卷宗找到了,但两个孩子是不是她亲生的?这需要科学的依据。警方决定为石雁飞和两个子女做亲子鉴定。阳宗海公安分局成立了一个工作小组,派专人落实此事。7200元的鉴定费鉴定中心在得知情况后减半收取,剩下的3600元由政府部门承担。
20 天后,亲子鉴定的结果表明,儿女系石雁飞亲生。
落户还需要一道手续——出生医学证明。这又是一个让胡金顺头疼的问题。石雁飞的女儿石俊慧1991年出生,而在1996年前是没有出生医学证明的,当地卫生局从来没有碰到过为拐卖出生的孩子开出生医学证明的情况。怎么办?特事特办!昆明市卫生局在收到警方相关的证明材料后,在最短的时间内出具了出生医学证明。
还有一个情况,两个孩子在安徽那边是否落户了呢?这需要当地公安局出具两个孩子在当地是否落户的证明。这最后一道关口卡壳了。草甸派出所以信函的形式向当年石雁飞被拐地的杨湖派出所征询能否出具证明,但信函发出后石沉大海。
胡金顺通过网上查到了当地派出所的电话,并与该所所长说了这个事,请求对方将其户籍证明一式两份寄过来。前后打了5天的电话,对方被胡金顺的执著打动,今年6月初,对方发回函过来,证明两个孩子在当地并没有落户。
为了给两个孩子落户,昆明警方颇费了一些周折,而石雁飞本人并不知道。在这一过程中,所有的费用都由政府承担了。
今年,石雁飞刚好40岁,生活慢慢回归正常,但那段被拐经历对她而言,是一场终生无法愈合的伤痛,“那些细节到死我都记得。”
【对话】
石俊慧:我恨我爸
记者:你妈妈被拐的事,你小时候有没有印象?
石俊慧:印象不多,当时还小。只记得在路上饿的时候摘人家柿子吃。困的时候就睡在路边。
记者:你在学校读到几年级?
石俊慧:读到小学四年级,读了一个星期我就出去打工了。
记者:为什么要出去打工?
石俊慧:不想在家里,读书时被别人骂,什么破烂、野种,什么都骂(掉泪)。读书的时候,书也经常被同学撕烂,昨天才发的书,第二天书上好看的图片就被撕了。
记者:从学校出来后你是在哪里打工?
石俊慧:在宜良做鸭肠,凌晨三四点就得起来,做到下午四五点钟。
记者:苦吗?
石俊慧:苦,指头肿得一个指头有两个指头粗。
记者:现在呢?
石俊慧:现在在昆明一家餐馆上班,抬抬菜、洗洗碗。
记者:你现在能识多少字?
石俊慧:没有多少字。能发短信,会写几个简单的字。
记者:有没有想着再去学一下呢?
石俊慧:就想挣点钱,等到身份证、户口本办下来就在昆明找个成人大学读。我想读点书,多学点知识,不然我总是这样在餐馆上班,一个月1000多块,还要给我妈看病,不够。自己有本事的话去找好的工作,那个时候工资又高一点。
记者:你现在奋斗的目标是什么?
石俊慧:最终极的目标就是买车、买房。现在就是想多挣钱。挣到钱以后带我妈看病。我以后肯定是要嫁出去的,现在要挣钱,让我妈以后有养老的钱。
记者:你怨不怨你妈?
石俊慧:不怨。我恨我爸。
记者:现在你那么大了,还是恨他?
石俊慧:还是。除非等他死那天,我会回去看一眼,剩下的我不管。
记者:你刚刚也听见你妈说了那么多经历,你相不相信你妈这段经历?
石俊慧:相信。小时候不相信。18岁时我单独去过安徽,问了好多人,知道我妈说的都是真的。
记者:你现在已经22岁了,你妈妈的这些经历有没有给你一些启发?
石俊慧:我没有什么想法,只想上班多挣点钱。现在我谁都不相信,爹妈都不能相信,我只能相信自己。 
本报记者 邓建华/文 刘筱庆/图责编
高小进
【春城晚报·深度事件/主编黄娅黎 温星 邓建华】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