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盗墓

2013年10月17日春城晚报·深度事件

    这是十几个做着“大盗梦”，更做着想因此而致富的美梦的乡下人。

他们有的是文盲，家庭不幸，生活窘迫；有的不乏犯案前科，好吃懒做，想借由盗墓赚快钱；

还有的家庭和谐，收入稳定，一时的贪婪让自己摊上了大事……

    实际上，他们都只不过是整个“盗墓江湖”中再普通不过的一群“小鬼”，他们的人生因为“贫穷、

无知、贪婪”被改写，生活中的许多时光不得不在夜色中鬼祟前行。 

    140多次作案，所盗赃物价值不到10万元，这是一个极大悬殊的投入与产出。

    是什么缘由驱动这群“小鬼”肆无忌惮疯狂盗掘，他们都有着怎样的人生轨迹，

在两审定案一年多之后，他们的内心是否得到净化？

【内版正文】

一个盗墓团伙的覆灭与自我净化

2013年9月28日，剑川县公安局办公大楼，依旧挂着的“剑川县公安局侦破“4·04”特大盗掘古墓葬案追缴文物移交仪式”的横幅分外醒目。今年5月，剑川县公安局与当地文物部门举行了一次文物移交仪式，一个持续了3年多的特大盗墓案彻底终了。

从2009年至2011年4月，剑川县各乡镇连续发生盗掘古墓葬，盗窃寺庙古牌匾、石狮，以及盗窃古墓、名人坟墓上雕刻的精美石雕器件的各类案件。此案中，犯罪嫌疑人并非针对随葬物品，而是针对坟墓上刻有花草、人像图案的坟头、坟柱，案件多数发生在野外荒山。

从民俗民情角度而言，盗窃和破坏坟墓是一种伤风败俗的行为，给受害者心理上造成了巨大伤害。看案件迟迟未破，剑川警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直到2011年4月，一个犯罪嫌疑人的出现让案件出现转机。

关键嫌疑人浮出水面

人物一：曹凤明，男，现年50岁，剑川县人，初中文化，农民。他是剑川警方侦破“4·04”案的关键人物。

曹凤明家住剑川县甸南镇，这里以盛产优质洋芋闻名。

自第一个老婆出走之后，曹凤明便陷入消沉。此后他长期在外游荡，无固定职业，找了一个与自己年龄悬殊较大的女友，好吃懒做的心理促使他要赚快钱，于是想到了盗墓。

自2009年以来，曹凤明伙同20余人在剑川、云龙、丽江等地实施盗窃坟墓石雕器件及盗掘古墓葬，屡屡得手，进而胆子越来越大。2011年4月，在剑川千狮山盗取石龟时，进入了警方的视野。

此前，警方通过调阅摄像头视频，锁定了作案车辆。同时调查车主活动轨迹，分析手机通话单，最终锁定了他。

抓捕前，警方通过技术手段，确定曹凤明当天就在家中。然而，当警方将整个地区搜寻个底朝天之后，却未见曹凤明踪影。只剩下最后一间从外面上了锁的房间。侦查员从后墙翻进去，曹凤明果然躲在里面，被当场拿下。

以曹凤明为突破口，剑川警方先后抓获主要犯罪嫌疑人16人，挖出142起案件，先后追回被盗雕刻精美石雕器件141件。经专家初步鉴定，其中有27件为三级文物。至此，“4·04”盗窃文物、坟墓、盗掘古墓葬特大团伙系列案告破。

有如神助的抓捕

人物二：王小才，现年46岁，洱源县人，文盲，农民。据说此人天生神力，约1.78米的身高，100公斤体重。“4·04”案件侦破后民警去追赃，当时去抬一对石狮子，8个干警抬不起来，后来王小才叫了一个伴，两人就将狮子抬上了拖车。

在剑川县人民法院提供的一份刑事判决书上，王小才的名字排在首位，他是整个“4·04”案的头号人物，判刑最重。被判盗窃罪和盗掘古墓葬罪，执行有期徒刑10年，并处罚金7500元。

王小才是最后一个落网的。同伴悉数落网后，王小才用他姐夫的身份证逃往北京。

曾参与了整个“4·04”案件侦办过程的剑川县公安局副局长赵树全（时任刑侦大队大队长）还记得抓获他时那个充满戏剧性的场景，他用“有如神助”来形容。

王小才逃亡后，剑川警方调查后发现他在北京，大概在朝阳区一个大型建筑工地。赵树全带了两名侦查员就往北京去了。

“以为工地不大，也不复杂。到了那里才知道，那个工地比我们县城还大，里面有上百家建筑公司。”赵树全说。

没办法，只得一家一家排查，赵树全随机找了一家建筑公司了解情况。然而工地老板却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要么当地派出所协助进去，要么就必须获得相关允许。老板同时也信誓旦旦保证，这里绝没有一个云南人。最后好说歹说，老板还是同意了赵树全一行的要求，于是让他们3人戴了钢盔，进入工地。

“刚进去，就看到一个戴钢盔的人迎面走过来，手里抱着一捆钢筋，看上去有点面熟。”赵树全就问他：“你是哪里的？”

“云南的。”

“云南哪里的？”

“洱源。”

“你格是王小才？”

“是的。”

“拿下。”

话音刚落，3人冲上去就将王小才按翻在地。

工地老板对云南警察表现出的高效率很佩服，最后还用自己的宝马车送了3个民警一程。

为了将王小才尽快押回剑川，赵树全等3人走了一个不合规定但情有可原的捷径。由于乘机遣送犯人必须办理手续，即从县公安局到省厅，再到北京市公安局，之后是民航，层层办理势必耽搁破案时间。赵树全决定，让王小才沿用他姐夫身份证买机票，把他带回剑川。

“我当时还问两个同事，像不像，他俩说像，于是就买了张机票。临上飞机前，我又对了一眼身份证上的相片，觉得不像。”赵树全说：“他姐夫脸型瘦长瘦长的，王小才是个大圆脸。”

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了。到机场后，赵树全让王小才背诵下身份证号码、名字以及住址等，王小才也配合地背下了这些资料。然而，过安检的时候，王小才将刚才背诵的个人信息忘得一干二净。安检人员问他：“你住在洱源县哪里？几组？”王小才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赵树全等三人急得在后面比划提示，其场景就像一部喜剧片中的情节。

问题回答不出来，照片上的人也对不起来，安检人员叫来了机场公安。

赵树全当时对一行中年龄稍大的民警说：“一会儿机场公安来了，你就亮出自己的警察身份，不要说他（王小才）是逃犯，你就说我们是他家属，他（王小才）是你兄弟。他有病，我们过来找他，要将他接回剑川。”

按赵树全的吩咐，这位民警一一进行表达，机场的警察同行最后还是给予了放行。

飞机到达昆明后，赵树全一行连夜回到剑川，开始审讯。

出乎民警预料，被捕后的王小才格外配合，几乎是主动将作案事实全盘托出。在王小才身上，既有无知、贪婪的一面，又有家庭不幸透出的辛酸与无奈。

王小才自小家境不好，至今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之后当了上门女婿。他的儿子得脑膜炎留下后遗症，腿部落下残疾。为给儿子治病，王小才借了很多债。犯案前，他经营着一个石场，有着较稳定的盈余，然而一场安全事故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石场一个工人发生意外，赔偿了10多万元，后来王小才的石场倒闭，他陷入沉沦，常年漂泊在外，无稳定职业，住宿于剑川周边的旅社宾馆。由于此前经营石场，他对石料的切割较为擅长，此后结识一些社会闲散人员开始了他的盗墓人生。

“4·04”案缓刑犯杨新业也说，王小才是上门女婿，比自己的媳妇小5岁，媳妇不会说汉话。王小才的两个女儿已经嫁人，媳妇在家务农，养着残疾儿子。“在犯事之前我就认识王小才。他的石场开垮掉后，他还去过另一个石场打工，炸石头每月3000元，可他去了半个月就不去了，我当时还劝过他，但他说是钱来得慢，他要赚快钱，偿还那些给娃娃治病欠下的钱。”杨新业说。

王小才的刑期将持续至2021年6月。他说，他希望儿子能像正常人那样走路。

一个缓刑犯的反省

人物三：杨新业，外号“三营头”，男，现年47岁，洱源县人，初中文化，农民。2011年4月16日因涉嫌盗窃罪被剑川县公安局刑事拘留。他是“4·04”案中5个缓刑犯中的一人。

9月28日上午，洱源县三营派出所，被判盗窃罪两年零7个月、缓刑3年的杨新业坐在条椅上接受采访。他穿了一件灰绿色的运动夹克，裤子也是灰绿色的，短发、瘦脸，牙齿有点黄。面对记者，他有些不自在，香烟一支接着一支。

犯罪之前，杨新业在洱源县三营镇帮一个老板管理旅社，当时还留着长发。

杨新业的父亲是当地一名赤脚医生，家里有11个子女，生活艰辛，之后杨新业做了上门女婿。用他的话来说：“我们这个家庭虽穷，但从来都是老实本分，这次算是把父亲的脸都丢光了。”

杨新业中年丧妻，去年他的老母亲也去世了，3个孩子基本是他一手拉扯大。犯案前，他依靠自家10来亩地种烤烟，每年去掉成本也有3万多元收入，此外他在三营镇还有一份管理旅社的工作，只需要早晚开门和关门，一个月就有1500元工资。也就是说，加上种烤烟的收入，他一年的收入也有四万多元，除了偿还大儿子结婚时欠下的少量借款外，他并无经济上的压力。

杨新业一共参与了3次盗墓。认识王小才是在洱源帮老板管理旅社期间，那时王小才经常住店，一来二去两人成了熟人。

杨新业第一次参与盗窃是在2010年8月。当时，王小才邀约杨新业，说是一起去剑川的山上捡一个大石头，杨新业好奇就跟着去了。“到了现场才知道，是盗人家的墓，要是事先知道我就不去了。”

大约晚上7点多钟，杨新业一行上了山，他们的目标是坟头上的一座人物石雕像。由于石板很重，他们将有图案的一面切割下来，足足用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抬一段路休息一段，足足抬了五六公里。杨新业记得，他们从晚上八点钟一直抬到凌晨五点，才将石像装上车。那次，杨新业分了200元。

杨新业参与的第二次盗墓是在剑川县马登镇，这次的活计更简单，当时王小才已经将4个雕龙画凤的石碑切割下来，藏在了路边的草丛中。由于王小才的司机有些害怕，王小才找来了杨新业，并告诉他，只需要坐在车上，陪他的司机跑一趟就可以分钱。来回3个多钟头的车程，这回杨新业又分得了300元。

杨新业参与的第三次盗墓，也是最后一次，是在2010年8月。当时他和王小才、曹凤明窜至剑川县马登镇马登村，将一村民家祖坟上雕有一对人像图案的坟柱，以及另一家祖坟上两对雕有人像图案的坟柱盗走，后以1200元价格销赃。经估价鉴定被盗坟柱3对价值人民币5500元。

最后那次，杨新业已经感到了事情的严重，但最终还是没能抵住诱惑。杨新业说：“盗人家的祖坟，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啊。说白了，当时就是贪小便宜的心理在作祟。”

目前还在缓刑期内的杨新业每月都要到三营派出所报到。刚犯事那会儿，杨新业无法面对亲人，就算在村子里见到熟人都要绕道走，家里的3个孩子也不原谅他。旅馆那份在杨新业现在看来“好得不能再好”的工作自然是没有了，家里的12亩烤烟田现在以每年4000元的价格租给别人耕种。

杨新业有3个孩子，大儿子和儿媳妇在深圳打工，孙子已经7岁；二女儿已经嫁人，三女儿23岁，尽管没结婚但已经独立，在广州打工。现在家人原谅了杨新业，老大特别嘱咐他，叫他什么都不要做，在家安心带孙子，每个月都会寄来1000多元生活费。

“现在我真的满足了。只要一家人好好的，这比什么都强。”杨新业说。

“贪小便宜摊上大事”

人物四：姚玉山，男，现年53岁，剑川县人，小学文化，农民。他最终被判缓刑，是整个案件中判决最轻的。

9月28日下午，剑川县甸南镇上关甸村姚玉山的家中。

“再过几个月我的缓刑就要结束了。”这个身形瘦小的老人脸上挂着抑制不住的笑容。

姚玉山参了一次盗墓犯罪，邀约他的正是本文开头提到的曹凤明，曹凤明与姚玉山是远房亲戚，住在同一个镇子。回想几年前做的错事，姚玉山认为，一切都源于自己贪小便宜的心理。

“那次是曹凤明来找我，晚饭后，他说，‘三哥，我要上山拿点东西，你今天要帮我照个电筒’。我说，‘这个犯法整不得。’后来他反复求我，我就答应了。当时，曹凤明说到时候分我500元。”

这500元钱至今都是一张空头支票。“还是怪自己当时贪小便宜，钱是没有整着，还背了个黑锅。”姚玉山说。

出事前的姚玉山开着一辆小货车，平时种蚕豆和土豆。此外他还是个泥水匠，曾在大丽高速隧道里做过活计。他有两个孩子，大儿子、儿媳在深圳打工，二女儿已经嫁人。按理说，他的生活尽管平淡，却也不愁吃穿，较为安稳。

出事后回到村子的姚玉山相当苦闷，晚上睡不着觉，白天不好意思出门。邻里乡亲都感到奇怪，认为姚玉山从小到大口碑很好，又是一个能干的手艺人，想不到会干出那样的事情。

现在，姚玉山的生活已经基本回到正轨。他和老伴一起在家领孙子，平时也种田，10多亩的旱地，种了土豆、蚕豆、玉米，光种地这块每年就有3万多元收入。

姚玉山家的院子里堆满了大小花卉和盆栽，这是他生活中为数不多的爱好。他指着家里那排低矮的平房说：“下一步打算再把房子整一下，大儿子和媳妇打工也挣了点钱，材料都买回来了，年底就开工。”

【观 察】

1、在“4·04”系列案件中，一些犯案的人生活安稳，为什么还参与盗墓呢？

剑川县公安局副局长赵树全说，这伙盗贼平时自己也收购古老破旧的东西，哪些墓值钱，该卖往哪里，他们比较了解。例如团伙中的李银涛，自己本身也开古玩店，经济条件较好，家庭也很和谐，但他却参与了盗窃。

“李银涛只涉及到一个案子，偷了几个石狮子，他之所以到现场，那是因为他对文物的价值很清楚。说白了还是一时的贪念。”赵树全说。

2、这次涉及的共142起案件中，其文物价值最终评估却不到10万元。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这群“小鬼”疯狂盗掘？

赵树全说，对于这些盗贼来说，除去作案过程中的吃、住、交通、购买工具等费用，其实获利不多。但反过来说，由于墓葬大多分布在野外，对于这些“小鬼”来说安全系数就很高。同时作案过程与发现之间有一个较长的时间差，有的受害者往往逢年过节上坟时才发现自家的祖坟被盗，才向公安机关报案，有的甚至是在案件破获之后带犯罪嫌疑人指认现场时才知道自家祖坟被盗的事实。

3、142起案件中，其中云龙县22件，丽江2件，涉及剑川辖区的118件，周边的洱源县和鹤庆县均未涉及。为什么盗贼会对剑川墓葬“情有独钟”？

剑川被誉为白族文化聚宝盆。经过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该县共登记有文物点252个。

与周边县区比较，剑川地下文物较多，加上历史上名人古迹相对较多，成为盗窃对象。另外，民间墓葬的保护主要以预防为主。老百姓发现墓被盗后要及时报案，公安机关才能立案侦查。

剑川地区古墓被盗并非偶然个案，自明清以来，剑川古墓被盗掘的现象就时有发生。

除疯狂盗窃民间墓葬外，这伙盗贼还将触手伸向了火葬墓群。据剑川县文管所副所长赵剑文介绍，这伙盗贼盗掘的火葬墓是一个上世纪80年代确定的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盗走了一些陶罐、铜镯子等器物。此外他们还试图盗掘名人赵藩墓葬。赵藩（1851~1927）是著名的白族诗人、书法家、学者。他的墓葬位于剑川金华山中部，这个墓葬曾于上世纪90年代重新维修过，非常坚固。这伙盗贼只是将外面石块拔下来一点，未能得手。

4、近年来剑川文物保护都做了哪些工作？下一步会在哪些方面进行强化？

“国家提倡四有，即文物有界碑、有标志碑、有保护碑、有专人管理，这些剑川文物部门是做到的。”赵剑文说：“目前我们是两块牌子（博物馆和文管所）一套人马，只有9个人。单说墓葬这一块，巡查一遍下来要一个多月，七八月份很难进去，除了雨季的原因，大部分地方杂草齐腰深，进不去。”

“火葬墓和大型墓葬不同，大型墓葬打开以后可以作为展示，而火葬墓发掘完以后就不存在了。火葬墓保护的最好方式就是不要动它。下一步我们将在有限人力的情况下继续加强巡查力度。”

本报记者 秦明豫 摄影报道　责编编辑　高小进

【春城晚报·深度事件/主编 黄娅黎 温星 邓建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