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遗推手梁永宁
2012-07-16 春城晚报·人物周刊
【封面】
申遗路漫漫,尤其申请的是世界自然遗产,严苛的条件让各国望而却步,而申报的审核还会愈加苛刻。
随着圣彼得堡充满古典韵味的巴洛克式大剧场里一片中国人的欢呼,在北京时间7月1日召开的第36届世界遗产委员会大会上,澄江化石地被正式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至此,澄江化石地成为我省第四项世界遗产,这也是全国唯一的一项化石类遗产。
如若将各国申遗之争比做刀光剑影的江湖,那作为申遗资深专家的梁永宁必定是个中数一数二的高手。
在全国9项自然遗产的申报中,梁永宁就参与了6项,云南的3个自然遗产——“三江并流”、“中国南方喀斯特地貌(石林)”、“澄江化石地”都是梁永宁担任的申遗专家组组长。
云南三大申遗项目的成功,他都功不可没。
别人看见他的时候他在申遗,别人没看见他的时候肯定是在去申遗的路上。
有人问:“澄江化石地总算申遗成功了,你可以好好休息了吧,有什么打算吗?”
梁永宁说:“不行啊,新疆天山又报上去了,马上就要出发。”
【正文】
梁永宁 不在申遗
就在申遗的路上
梁永宁1957年生,长着一张“学者脸”,所谓的“学者脸”就是与高富帅、白富美,抑或屌丝一样,是某一类人群具有的某些特定的外在标签。
清瘦白皙的面庞,搭配着一副窄边眼镜,头发浓密黝黑,几乎看不见白发;喜欢笑着说话,但很少看着你,西裤是深蓝色的,和袜子与皮鞋的色调一致,上身穿了一件格子衬衣,身高目测一米八。他淡定地坐在沙发上掏出一包烟,问记者要不要烟,之后自己点了一支,然后与记者的这场关于门外汉与业内人的有趣问答便开始了。问答的话题是“申遗,申遗,还是申遗”……大约两个半小时的专访后,烟灰缸里留下了5个烟头。
此前,梁永宁作为澄江化石地申遗专家组的组长与成员们一同见证了澄江化石地申遗成功的光辉一刻。一个极大的巧合是,28年前的7月1日星期天,侯先光教授发现了澄江化石地,28年后的7月1日星期天,澄江化石地成为世界自然遗产……诸多巧合说明云南的确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申遗愈苛刻 各国望而却步
“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然遗产的申报将会越来越难。IUCN(World Conservation Union),也就是我们所熟知的‘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的观点是,截至目前,全世界最精华的自然遗产都已经纳入名录,这也就意味着未来的世界自然遗产审核将会越加苛刻,”梁永宁说。
无论是文化遗产还是自然遗产,当中都会有一个核心词——“OUV”,“OUV”是英文“Outstanding universal value”的缩写,意思是,具有“突出普遍价值”,也就是说,要想成为世界遗产,就必须具有全世界公认的突出特质。于是围绕“突出普遍价值”这一核心,世界遗产委员会便制定出了10条标准,这其中1至6条是文化遗产的标准,7到10条是自然遗产的标准。
“这10条标准里面只要能达到一条就可以列为世界遗产。”梁永宁说:“这样一听,好像很宽松,但实际是非常难的,我们这几年的实践证明,全世界每年申报的遗产到现在多达2/3都被否掉了。就拿10条标准的第一条来说吧,‘代表一种创造性天才的杰作’。我们细想一下,由于历史和文化的差异,要让全世界的人都认同这是天才的杰作,这个真不容易啊!只有少数会符合这一标准,例如希腊的雅典卫城。雅典卫城是灿烂的古希腊文明创建的,在雅典卫城里面有个巴台农神庙,里面的建筑、雕刻就算是拿到现在也是不可想象的,更何况在那么早的年代里就具备了如此的高水准,所以这是全世界公认的;还有我们国家的秦始皇兵马俑也是公认的,这也是天才的杰作。”
“自然遗产让世界各国望而却步”。梁永宁用这句话来说明申报世界自然遗产的难度。与自然遗产相比,文化遗产的申报相对容易些,但也仅仅是相对的。文化遗产存在文化差异,不好量化,因此留有一定的主观评判空间;而自然遗产更强调客观性。例如有多少物种,山有多高,水有多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玩一点虚的都不可能。
澄江化石地 化石遗产中的极品
2012年北京时间7月1日晚11点,在俄罗斯圣彼得堡召开的第36届世界遗产委员会大会上,澄江化石地被正式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至此澄江化石地成为我省第四项世界遗产,这也是全国唯一的一项化石类遗产。
评审会是在一座气势恢宏的古建筑内进行的,内部就像一个充满古典韵味的巴洛克式大剧场,席位间离得很近,每个席位只能坐3人,来自两百多个国家和地区的代表戴着耳麦,巨大的投影屏幕挂在会场四周,现场的气氛肃穆紧张。偶尔也传来一阵欢呼,于是某一个席位立即成为焦点,人们上前拥抱,或是握手祝贺,有的甚至会在现场喜极而泣……
全世界纯化石类遗产也不足10项,而更关键的是,澄江化石地是寒武纪生命大爆发最好的例证,至今地球上无法找到软体化石如此精美、种类如此丰富且保存如此完好的代表寒武纪生命大爆发的化石群。梁永宁说:“无论现在或将来,澄江化石地的科考价值都将是其他化石类遗产无法超越的。”
寒武纪是地质划分的一个年代,时间大约是5.4亿年至5.1亿年之间,地球寒武纪早期起出现了一次爆发式的生命演化,在一个很短的时间内,绝大部分现生门类的祖先以及许多已经灭绝的生物代表同时出现了,这一突发性的事件被称为寒武纪生命大爆发。达尔文在他弥留之际就曾预言,今后如果有人对他的理论进行挑战,很可能是来自寒武纪动物突然大量出现的形式。因为达尔文进化论主张的观点是:“生命由低级向高级,由简单向复杂进化,这个过程是渐变的,定向的”。 然而寒武纪生命大爆发展现的却是:生命的进化不仅仅是渐变,更有受到外部条件影响的大突变。
澄江动物化石群就是寒武纪生命大爆发的最有力的证明,它是一本无字天书,暗藏着地球生命演化的巨大奥秘……
三项绝技 练就申遗高手
一名顶尖的申遗高手,至少要具备三项绝技。一、专业的地理知识,二、熟知申遗过程的各种游戏规则,三、良好的英语沟通能力。
排在首位的“专业的地理知识”,这可以理解为“要有深厚的内功”。梁永宁11岁时随父亲来到云南,1975年高中毕业后,在怒江大峡谷做过近3年的知青,怒江大峡谷中的知青岁月让梁永宁学会了坚忍,更在峡谷中练就了“幽谷心经”,这种内功能调和神气,让人的内心变得强大;1977年,梁永宁考入昆明理工大学地质学专业,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此段经历奠定了他专业的地理知识……强大的内功心法就此练成,为此后闯荡申遗江湖埋下伏笔。
成为申遗高手的第二项绝技是“熟知申遗过程的各种游戏规则”,也就是说“要有江湖经验”。1991年我国首次试水世界遗产申报,当时上报的石林被以“价值不清楚”为由拒绝。于是1994年国家有关部门在云南石林举办了一场高规格的国际大型研讨会,商讨申遗大计,梁永宁受邀论道,由此开启了他的江湖申遗路。在之后的申遗实战中,梁永宁从对手身上获取了诸多实战经验,并从中摸索出一种独门绝技——“申遗读心诀”,此绝技由一系列繁复的读心口诀构成,能迅速读出对手的所思所想,此诀一出,申遗大事必成。
要具备的第三项绝技是“良好的英语表达能力”,这可以理解为“一种锋利的兵器”。1988年至1989年,赴加拿大做访问学者,1998年至1999年赴美国威斯康星大学做访问学者。两次学习经历让梁永宁锻造出了一把“十星申遗剑”,此为软剑,三尺长,剑刃上嵌着的十颗星状暗器代表着申遗的10条规则,使剑人的内力一旦劲透剑身,十颗星状暗器便飞脱疾出,只要其中一星命中,申遗之事必成。
时至今日,梁永宁在申遗江湖上的排名已经非常靠前,经他操刀完成的经典案例不胜枚举。云南的3个自然遗产——“三江并流”、“中国南方喀斯特地貌(石林)”、“澄江化石地”就是梁永宁担任的申遗专家组组长;而在全国的9项自然遗产中,梁永宁就参与了6项(其中3项为专家组组长,另三项为咨询专家组组长)。
三江并流 激动人心的答辩瞬间
对于常年混迹于申遗路上的梁永宁来说,每一次申遗背后都有一段难忘的经历,尤其是2007年“三江并流”片区边界细化问题激烈交锋的答辩现场。
“三江并流”是2003年申遗成功的,但一直以来各个片区的边界划分比较模糊,这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由于当时对自然遗产的理解有偏差,一些品质不高、已明显受到人类活动影响的区域也被划入了遗产地。为此,世界遗产委员会于2007年作出决议,要求中国对“三江并流”遗产进行边界细化,当中一项内容就包括增加高品质的区域,为此梁永宁的团队再次对“三江并流”的8个片区进行了边界细化调整。然而,IUCN(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却对调整后的方案产生了重大异议,甚至提出,必须按照新遗产的程序重新申报。
镜头拉回到审议现场,一番激烈的争论后仍然没能达成共识,最后不得不以秘密投票的方式作出表决。中国代表仅有唯一的一次发言机会,时间一分钟。会议大厅似乎突然静止不动了,全部焦点聚焦在了梁永宁所在的中国代表团席位。梁永宁意识到,此时要全面地阐述客观原因都为时已晚,现在最关键的就是要将焦点放在“调整边界对整个遗产保护的重要性和紧迫性”上。此后他清晰地用英文表达出了自己的观点,然后闭上眼睛,聆听着最后的结果,几分钟过后,投票结果揭晓:“三江并流”边界细化方案如愿被世界遗产委员会通过……这仅仅是梁永宁众多申遗背后最为紧张但也平常的瞬间。
2月份是世界遗产中心审核文本的时间,每年一到这个时候,梁永宁的生物钟似乎就拨回到了2003年等待文本审核的那段记忆,2月是一个别人都在享受团圆、快乐过大年的月份,梁永宁却希望赶快过完这个月,以便少受一些煎熬。他看着日历,过一天划掉一天,神经质般嘴里老是念叨着“No news is good news”,对于梁永宁来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最终如愿以偿,文本获得通过……
申遗专家顶负的是国家赋予的责任以及难以名状的幕后压力。
漫漫申遗路 全程挑战耐心底线
梁永宁介绍,近代的两次世界大战及人类疯狂的现代化建设,众多历史文明遗迹被无情摧毁,于是人们开始反思,1972年的时候建立了世界遗产公约,公约得到了190多个国家的认同(至今能够得到如此众多国家认同的公约在全世界并不多见)。中国1985年才加入此公约,在1987年的时候有了自己的第一批世界遗产。
世遗组织规定,每年每个国家只能上报两项世界遗产,因此就有了“排队”的说法。“三江并流”就将近排了10年,此次申遗成功的澄江化石地也是从2005年开始排队的。而排队还不能乱排,还要看你属于哪个阵营,如果你是报文化遗产,恭喜你,那么就有可能等的时间短一些,如果你申报的是自然遗产,那排队时间就比较长了。
只有当遗产项目真正上报给世界遗产委员会,这才算是真正开启了申遗程序,这个过程大概要经历18个月。首先是在2月份的时候,遗产中心会对文本进行审核,大部分申遗项目就是在这一环节夭折的,文本一旦被打回就意味着面临又一个排队轮回周期,这是申遗方最痛不欲生的事,所以要慎之又慎;文本审核通过后,IUCN(世界自然保护联盟)便会进行考察,首先是从联合国环境计划署监测中心这个庞大数据库中,对申遗地进行资料的全面查询,同时展开庞大的外围咨询(IUCN在全世界拥有1万多顶级专家),筛选出合适的专家后赴实地考察,提出报告,最后各方汇总制作成一份详尽完整的报告,上交给世界遗产委员会。可以说IUCN给出的建议是决定申遗成功与否的关键。
申报规则也时刻发生着变化,例如2004年28届遗产大会上的“苏州决议”,就决定了每年每个国家仅能申报两项世界遗产,其中一项还必须是自然遗产。梁永宁注意到,今年有国家也出现了申报两项文化遗产的情况,据悉,这个规定将继续执行到2015年。
滇池有点悬 普洱茶元阳梯田还算靠谱
目前云南共有4个世界遗产,分别是“丽江古城”(文化遗产)、“三江并流”、“石林”及“澄江化石地”。巧合的是,我国最大和最小的世界自然遗产都在云南,即三江并流和澄江化石地。另一项有潜力冲击文化遗产的是元阳梯田,该项目已于今年1月份上报,明年7月份会走完所有程序。
中国目前有世界遗产43项,北京、四川和云南都是世界遗产大省,数量排前三。但客观说,元阳梯田之后,云南这列申遗快车将面临熄火的可能,因为云南已经没有项目列入预备名单之中。对于此前人们关注的滇越铁路申遗,梁永宁认为也不太现实。首先是世界遗产中,已有类似的项目,同时滇越铁路涉及跨国联合申报,这就存在诸多难度,此外它的完整性,也就是它的原貌也尚待考察;滇池申遗也有点悬,滇池所申报的文化遗产是西湖的套路,但无论从文化的丰富性,抑或对整个国家文化层面的重要价值以及对中华文明的贡献等方面都略显乏力。
梁永宁认为,较可行的是普洱茶文化。目前已经有葡萄酒文化的世界遗产,但还没有茶文化的世界遗产。因为世遗组织早在1994年的时候推出过一个战略,即鼓励一些具有代表性的文化遗产,也就是说某一类遗产有了,就不再鼓励申报了,而普洱茶文化这个项目的优势就在于它是一种欠缺的遗产类型。世界上有25亿人喝茶,普洱茶古树茶分布在我省的哀牢山系。从古茶树到人工引种的古茶园,再到现代的茶园,然后是采摘、加工、运输(茶马古道),再到品茶(茶道)……这一系列过程都非常具有冲击文化遗产的竞争力。
梁永宁说:“元阳梯田申报的文化遗产属于文化遗产中的文化景观类遗产。‘文化景观类,举个例子就是,北京故宫搬到哪里都是世界遗产,但五台山如果搬到了其他地方,它就不是世界遗产了,元阳梯田就是这种情况。元阳梯田是农业文明中的稻作文化,体现一种土地可持续利用的模式,因此自然区域是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黄牌”不存在 只有“濒危”遗产
以往经常会看到“某某”世界遗产被亮黄牌、勒令整改的消息,其实根本没有黄牌一说,只存在濒危遗产的说法。梁永宁说:“如果一些遗产遭到了破坏,无论是人为还是自然造成的,达到一定程度就会被列为濒危遗产,这是一个规定动作,它并非一种惩罚手段。”
申遗没有黄牌,例如菲律宾梯田此前就被列为濒危遗产,后来经过补救,此次大会又回归了遗产行列;美国的黄石公园由于外来物种入侵及采矿,也曾于1995年至2003年的8年间被列为濒危遗产;也有连续20年的濒危遗产,刚果由于持续战乱,该国的世界遗产遭到破坏,从1992年开始至今一直是濒危遗产,而当它还原后,它的身份也就随即还原成世界遗产。“列入世界遗产后就获得了全世界的帮助。我们在吴哥窟看到的文物修护工作者,有的是英国人,有的是日本人,有的专家则是来自于中国。”梁永宁说。
梁永宁介绍,当然还有一种极少数出现的情况——除名遗产。目前全世界被除名的世界遗产只有两项。分别是阿曼的阿拉伯大羚羊栖息地以及德国易北河谷古城。阿曼在大羚羊栖息地发现了天然气,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最终阿曼选择了天然气,于是阿曼政府开始放任保护区的管制,等到大羚羊被猎杀的差不多了,它的世界遗产资格也就被取消了;德国的情况却是要在遗迹周边建一座莫名其妙的大铁桥,世遗组织一再警告,德国一意孤行,最后被取消了世界遗产资格。
“请不要忘了加入世界遗产的初衷就是为了‘保护’。”梁永宁说:“由于体制和文化的差异,有的国家将申遗带来的荣誉看得太重了,甚至还出现某国相关人员被降职、自杀的情况,因此在2006年世界遗产大会上就专门说过——申遗成功与否与国家荣誉和耻辱挂钩不可取。”
发展与保护 绕不开的双刃剑
拿到世界遗产这块金字招牌后,“发展”与“保护”依旧是一把绕不开的双刃剑。
梁永宁认为,如果申遗的动机不纯,主要是为了经济发展和旅游,或是为了政绩而去申遗,即使申遗成功也会留下很多隐患。其实对于澄江化石地的保护,世界遗产保护公约中已经很明确,例如采矿的杜绝,土地的蚕食,旅游控制可持续管理,原生态恢复,化石盗采等都有一系列明确规定,关键是否能得到有效执行。
梁永宁关于旅游开发的观点是,宾馆等旅游设施不能建在保护区内,要划定旅游区域,限定游客人数,可将帽天山与抚仙湖设计成一条线,同时在外围新建一个全方位展示寒武纪生命大爆发的博物馆,这必须是一个具有国际水准、拥有高科技的4D技术、集声光电为一体的博物馆。
采访结束后,记者问梁永宁:“澄江化石地总算申遗成功了,你可以好好休息了吧,有什么打算吗?”他说:“不行啊,新疆天山又报上去了,马上就要出发。”这就是梁永宁的漫漫申遗路,套用别人经常形容记者的一段话,稍作改装——“你看见我的时候我在申遗,你没看见我的时候是在去申遗的路上。”
本报记者 秦明豫 责编 徐腾中
春城晚报·人物周刊/主编 黄娅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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