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强令为新建大电站让位
小电站一夜之间淹没水底
记者温星文/图,2008年01月22日,生活新报报道
一夜之间,红河州境内珠江支流上已经建成并投产发电多年的小型水电站——冒烟洞五级电站的厂房沉入了水底,连同价值不匪的多台发电机组和几乎所有的设备。
它是被另一新建水电站——云鹏电站刚刚蓄水的库区所淹没的。后者是国家“十五”期间的重点水利工程,而前者,是一家规模小得多的民营企业。
在此之前,当地政府有关部门多次向冒烟洞五级电站发出“紧急通知”,称“为满足云鹏电站蓄水发电的需要”,这个小电站“急需拆除”。而政府一直坚持的另一个更为明确的理由则是,冒烟洞五级电站属“非法工程”,所以必须拆除,而且,不能得到拆迁安置补偿。
“一个发电多年、得到当地政府大力扶持和表彰的电站,会是非法的吗?”被淹电站的代理人发出诘问。这位律师接受本报独家采访时,不停地为民营企业“维权太难”的现象而感慨。
近日,本报记者赶赴红河州泸西县,对这起因电站蓄水而引发的首例移民安置赔偿纠纷进行了深入调查采访。
奖惩并行:小电站的奇怪遭遇
红河州泸西县是一个水利资源比较丰富的地方,其境内有“一江六河”,均属珠江水系。在这总共七条大小不一的江河干道上横跨着的一座座小型水电站,为地方经济的发展做出着重要的贡献。
位于南盘江上的云鹏电站是其中规模较大的一家。这家水电站由云南华润电力(红河)有限责任公司投资,属于国家“十一五”期间的重点水利工程,于2003年下半年开始兴建,投产也已经有一年多了。其库区向上游延伸了十几公里,储蓄着充沛的发电用水。
不为外人所知的是,在云鹏电站烟波荡漾的库区水面之下,竟淹没着另一家原本早已投产、但规模更小的水电站。自南盘江上游而下,海拔高度逐渐下降,形成了五个阶梯,并建立了五座电站,被淹没的这一座,是第五个,名称叫做“冒烟洞五级电站”(以下简称五级电站)。
“云鹏电站现在发展的势头很好,但它发展的基础和代价是先把我的电站‘埋葬’。”五级电站的投资人王洪说。
55岁的王洪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苍老许多,身高不足一米五五,身材瘦削,满脸皱纹。据其介绍:五级电站系其泸西县大沙地电站(企业名)所属的两个子电站之一,1999年,他举债筹集了数千余万资金,于当年11月开始建设,2002年5月并网发电。
有资料表明,五级电站项目上马之初,就得到了各级政府的大力支持和重点扶持。2000年4月2日,泸西县人民政府将该电站作为重点扶贫项目报红河州扶贫办,州扶贫办同意上报意见,安排了300万元扶贫贷款。同年9月22日,云南省扶贫办又作出立项批复,并安排扶贫贷款800万。而2001年2月的泸西县人民代表大会第十二届四次会议上,泸西县政府又将该电站例入了“十五”规划,作为当地水资源开发的重点建设项目。
“建成后投产期间,五级电站陆续获得过来自于泸西县人民政府的多项荣誉。”五级电站投资人王洪告诉记者:电站年年被评为县里的纳税先进户、为各种公益性事业捐赠达百余万,“众多的奖牌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政府对电站的认可和褒扬吗?”
但记者在调查中意外发现,来自政府部门的对五级电站的态度和评价,可谓是奖惩并行、毁誉参半。2000年4月6日,泸西县土地管理局作出〈责令停止土地违法行为的通知书〉,认为五级电站擅自占用耕地,并处以了相应罚款。第二年的10月8日,县林业局又针对五级电站进行了林业行政处罚,认为电站占用了林地,罚款18万元。
“确实,被处罚过,钱,我们老老实实交了。”五级电站法定代表人王洪承认:尽管如此,他始终还是认为自己的电站并不存在被县里两个部分所认定的“违法行为”,“我是个企业家,只想抓生产建设。不想跟政府斗。”
强令拆迁:相临两电站的角力
但是,因为想保住自己电站而做的努力,他还是走上了“和政府作对”的漫漫长路。
2003年下半年即五级电站刚正式并网发电约一年后,王洪听说了一个消息:一家规模更大的水电站——云鹏电站,将在下游约18公里处开建。“这个电站蓄水后,不会淹到我们电站吧?”脑子里刚刚冒出这个担心,他立即就觉得自己实在太多虑了,既然是政府批准建的,就绝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
在那之后不久,泸西县人民政府成立了云鹏电站建设协调指挥部(以下简称云鹏指挥部),专门负责库区内的移民安置工作。眼看下游的建设和移民安置工作一点点推进,五级电站的工人们越来越忐忑不安。终于有一天,他们接到了明确要求其为云鹏电站“让位”的通知。
2006年3月17日,云鹏指挥部打来电话,吩咐立即去“解决电站拆迁事宜”。五级电站负责人随即赶往指定的泸西县人民政府三楼会议室,与指挥部负责人谈判。指挥部称,谈判是在自愿、平等的基础上进行的。
当天,双方签下了一份《关于王洪电站拆迁协议》。该协议称:为满足云鹏电站蓄水发电的需要,王洪电站急需拆除,泸西县人民政府组织县属相关职能部门,就此与王洪进行了充分的协商,才达成了该协议。
协议条款明确记载:一、急需拆除的王洪电站未有各种合法证件,考虑到政府鼓励个体企业发展的政策及拆除过程中存在的实际困难,由云鹏指挥部一次性给予660万的“拆除补助经费”;二、王洪电站必须于2006年5月前彻底、干净地拆除,并清理完毕急需拆除的所有生产设备及建筑物、构筑物;三、需要重新建设的新的王洪电站,其建设地点及方案由云鹏指挥部派出技术人员,与王洪电站负责人共同选定,县属相关部分给予大力配合,重建的王洪电站需按照国家规定办理有关手续,费用由王洪负责;四、拆迁补助经费的划拨方式,开始拆迁付50%,中期付30%,按期拆完付清余款。
但五级电站法定代表人王洪拒绝执行。他告诉记者:谈判时的气氛毫无自愿、平等可言,他一直处于被有关部门打压的非常被动的局面,是在巨大压力之下,被迫无奈才在协议上签字的。当时,他一再强调,自己的五级电站是完全合法的,而且,根据2002年建成后由会计师事务所作出的评估,其价值已达4180万元人民币,即便真要拆迁,都应该按照这个数字来进行拆迁赔偿,而不是只给660万所谓的“拆迁补助经费”而已。
“云鹏电站是重点工程,是红河州经济发展的重要项目,我们作为县里的私营企业,当然要服从地方经济发展的战略,配合政府工作也是我们的职责。但为什么非得把我们电站说成是非法工程呢?如果非要这样说,应该走行政程序,先确定我们的违法性,才能做出是否拆迁的决定,对吧?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但是你看看这个协议开头是怎么写的,‘为满足云鹏电站蓄水发电的需要,王洪电站急需拆除’,这难道就是要拆掉我们电站的‘合法理由’?”王洪拿着《拆迁协议》提出质疑。
灭顶之灾:一夜之间淹没水底
在签定该协议之后的4月10日,五级电站向泸西县人民政府紧急呈送了一份《报告》,其中称:660万元仅仅是拆除五级电站所需要的经费,而非电站因被迫拆迁而遭受的资产性损失的补偿或赔偿。因此,请求政府协调,由云鹏指挥部为新电站办理审批手续,并承担所有建设资金,同时,还请确定新电站建成的日期,解决老电站拆迁后新电站投产之前的损失补偿问题。
报告无果,事情就一直拖了下来。过了指挥部所给出的“拆迁大限”——2006年5月底,五级电站依然在正常发电,没有丝毫拆迁的迹象。它和下游邻居——在建中的云鹏的关系,也和从前一样相安无事。
就在已将“拆迁令”渐渐淡忘的当年12月4日,云鹏指挥部突然发来一纸紧急通知:“王洪电站:云鹏电站建设通过多方努力,现已具备蓄水要求,决定于近期(3—5天)下闸蓄水。时不可待,情况紧急,请你电站务必紧急拆除迁移。再次要求,如还不能自行及时拆除,后果由你电站自负。”
3—5天内拆迁完一个水电站显然是绝对不可能的——接到消息,在外出差的王洪立即就想。但这回他大错特错了。
12月9日深夜,五级电站厂房内依然有两台发电设备在运转着,李正云当天值中班,直到他下班,厂房内外一切都很正常。12点交班时,张宁来接夜班,他是第一个发现“情况不对”的人。
大约凌晨4点45分,因疲惫而略有些恍惚的他,看见厂房里的一张板凳在“移动
”,揉揉眼睛再仔细一看,他不由大吃一惊:地上竟然全是水,几张板凳和许多垃圾都在水面上随波飘荡,而自己所坐的凳子和脚,也都浸泡在水里面。
张宁马上大声呼叫,当天值夜班的几名同事很快从不同的地方汇聚在了一起。“怎么回事啊,怎么办……”短暂的惊慌失措后,大家稍微镇定了一些,有人摸出手机向电站领导报告,有人则赶紧拿起一些比较重要的文件或小设备,往位置更高的地方跑。
电站里主管生产技术的负责人王明强回忆:12月10日凌晨5时许,他在家里接到值班工人电话时,感到非常震惊。“他们还真敢淹,难道不怕闹出人命!”他立即告诉工人,最关键的是大家的生命安全,设备能抢救出一些算一些,如果困难,那就尽早全身而退,撤到安全地带。
次日早上,当王明强赶往电站厂房时,远远地就被一片浑浊的大水挡住了去路——厂房及其所在的周边位置,已经被淹没在了水底,也就是云鹏电站蓄水的库区之内,只剩下厂房的屋顶孤独地伫立在水中,就象一座孤岛。当天下午,由于水位继续上涨,“孤岛”也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之中。
“厂房里的发电机组,全部都淹没了,只抢救出两台变压器。”王明强说,“眼睁睁地看着厂房一点点被吞没,有的工人的哭了。当时的情景,那真是悲壮啊!”
“孤岛”之梦:固执坚守的几名员工
近日,本报记者来到位于红河州泸西县永宁乡,对五级电站遭淹没的始末进行调查。峻岭之中,一条小江河奔流而下,汇入南盘江,五级电站的拦河大坝就建在这里。记者见到,这里如今已经被闲置,库区内蓄水不多,原本想再加高增容的大坝上水泥斑秃,有些地方已经长出了野草。
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在大坝面前的一小块空地上呆坐着,点着一堆柴火烤着。他是电站的工人,在此日夜守侯,工资大约只能拿到以前的一半。但他不愿意选择离开,“电站开建我就在这里了,现在废了,但依然是我家。”
从大坝往下游蜿蜒三公里,水面渐渐宽阔起来,这里,已经是云鹏电站的库区了。记者在几名电站工作的指引下,登上一叶小舟,向库区深处进发。
“这里原来是我们厂房的区域,集中着所有发电设备的生产厂房,现在,全部都淹没在了水下,就这个位置。”电站职工小杨站在船头,指着水面说。
记者看到,这里周围都是光秃秃的山丘,唯有一处的岸边修建着几排简易的宿舍,还停靠着几只小船。原来,那是五级电站工人的生活区,原本是在半山腰,居高临下,云鹏电站蓄水后,就淹成了水边的一座“孤岛”。
工人陶品庆独自蹲在一只小船的船头,抱着一只水烟筒,望着宽阔的水面,不时发出一声叹息。“生活区后面是深山,没有路,当然还是可以走的,只是要绕好几十公里的山路。原本这前面全都是路,人能走,还可以通车哟,现在啥也没了,这几只小船,成了我们出入的唯一交通工具。”
生活区面积不小,至少有两千多个平方米,电站还在正常发电时,这里居住着三十余名工人,还堆放一些生产设备。现在,则总共只有七八个人住了。陶品庆说:“他们都跟我一样,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在这里守着。电站还发着我们一些基本工资,没事的时候,我们可以在库区里打打鱼,还在周围开垦了一些地,种一点蔬菜什么的。本来我可以调到另外一个兄弟电站去工作的,但我还选择了留在这里。好多人都说我太固执啊!”
“守在这里有什么用呢?”记者问。
他抓抓脑袋,很迷茫的样子,良久才摇了摇头,自嘲般地答道:“也许真没什么用吧,都淹成这样了,难道我们的电站还能浮出水面,重新发电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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