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失踪历》连载(3)
(2013-04-07 15:36:06)
他已经赢得了孩子们的同情,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伊莱恩发言了。
“我要求你们所有人,非常仔细地思考舍普赫德先生对你们提出的请求。如果想起任何事情——任何事情都行——觉得应该让我们知道的,请告诉我们。你们可以跟我或者芬茨老师谈,绝对保密;又或者,如果你们觉得跟自己父母说会比较放心,那说完让他们打电话给我也可以。”她把脸色一沉,“我知道,出于对詹妮的某种错误的忠诚感,你们太善于保持沉默了。”她转向我,“芬茨老师,我们要走了,你继续上课吧。”
我看得出来,迈克尔舍普赫德很失望,他还没从女儿同学的口中得到任何信息,不想就这样离开教室。可是,他没有选择,只得跟在伊莱恩身后走出去。离开时,他朝我点点头。我露出微笑,想说点什么,可是还没来得及找出什么合适的话来,他就已经离去了。他耷拉着脑袋,如同一头走向屠宰场的公牛,所有的力量和意志都已经消耗殆尽,只剩下绝望。
***
树林里,交通噪音仿佛被一道落在身后的隔音窗帘挡住,微弱了许多。雀鸟在歌唱,微风叹息着穿过树木的枝桠,带起一阵流水般的沙沙声。我的脚踩在坚实的黑色土地上,发出规律的脚步声,为我的呼呼喘气声伴着奏,时不时还点缀着把衣袖拉扯一下再放开的细小树枝发出的抽打声。高大的老树盘根错节,头顶着长满鲜绿新叶的树冠。阳光从枝叶之间漏进来,投下斜斜的光束和斑驳的光点,在树影里一闪即逝,灿烂而耀眼。有那么短暂的一会儿,我几乎陶醉其中。
我跑上一个绵长陡峭的山坡,脚趾在腐化的落叶中寻找着落脚点,心脏砰砰乱跳,肌肉如有火烧。地面的泥土像巧克力蛋糕一般醇黑肥沃,柔软度足够合适。去年夏天,我曾经在硬如铁、烫如火的地面上跑过步,那种路烙得人脚踝生疼。我还试过在深冬冰冷天气中的湿滑泥泞里跋涉,溅起来的黑色泥点像焦油一样排在我的裤脚后面。相比之下,此时此地的条件可说是完美。没有借口,于是我奋力向上,一直爬到山顶。当我领取回报,冲下另一边的下山斜坡时,感觉自己在飞。
当然,这样的快感片刻就消失了。我的双脚开始抱怨这趟苦工,大腿的肌肉开始作痛,但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不适,我可以忍受。然而,我的膝盖也在抗议,这就比较严重了。一个不小心,我的脚步落在一个不平的地面上,左边膝盖受到震动,一阵刺痛顿时沿着大腿外侧直钻心窝。我看了看手表,吃惊地发现离家已经超过半个小时;我已经跑了大约三英里半的路。等我回到家里,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一次正常跑步的长度了。
我来了个180度大回转,沿着一条跟来路平行的路线往回跑。踩着原路回去会让我有种沮丧的感觉;我不喜欢。新的路线带我沿着一条高出地面的小堤跑,两边都是陡然落下去的凹地。这里的路面很干很脆,爬满树根。我立刻减慢了速度,以防扭伤脚踝,双眼紧紧盯着前方的地面。尽管如此,我还是中招了,踩在一条急剧朝下转弯的滑溜树根上,脚一滑,闷哼一声,往前一扑,双手大张着趴在了泥地上。我保持着这个姿势,沙哑地喘着气,呆了一会儿,周围的树林一时寂静无声。慢慢地,我忍着痛苦,收起双手,爬起来坐在脚后跟上,检查伤势。没有摔断骨头,没有出血。很好。我拍拍粘有最多泥土的双手和膝盖。会有些瘀伤,也许右手手肘会有些轻微擦伤,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顺手攀着旁边的一棵树站起来,一边舒展双脚,一边疼痛地皱眉皱眼,同时庆幸没有人看到自己摔跤。我往前弯腰拉一下脚筋,然后小小地走了一圈,聚集继续跑步的动力。正准备重新出发时,我停下了,皱起了眉头:有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些奇异之处,一些不合此处环境的事物。尽管如此,尽管我一整天都想着那个失踪女孩的事,我却还没开始担心。
我踮起脚尖,透过渐浓的黑暗朝那个方向张望。左边的凹地下面,有一棵老树倒在地上,导致密布的树冠间出现了一条空隙,一束阳光照亮了裂缝下面的一片灌木丛,如同一个舞台。凹地里长满了野生风信子,挤在倒下的大树周围,盛开的花朵汇成一片朦胧的蓝紫色,跟上面那清澈的傍晚天空相映。空地四周,排满银白色的白桦树,树皮上有一道道显眼的黑色条纹,新发的树叶透着酸苹果的绿色。细小的苍蝇和昆虫们在花瓣上不知疲倦地飞舞着,身上反射着的阳光把它们化成了金色。
然而,引起我注意的并不是这些。我皱着眉,双手叉腰,扫视着空地。有些东西不对劲。是什么?树、花、阳光,很美——然后呢?
在那儿。在那一片风信子之中,有白色的东西,颜色苍白,就在树干之后。我小心翼翼地侧身挪下小堤,想靠近一些,努力看清楚。风信子的花茎在运动鞋下折断,漂亮的叶子随着我的移动而尖声抗议。我一点点地往前,靠得更近,可以看到——
一只手。
仿佛被人打了一拳一般,空气从我的胸腔一涌而出。我觉得,我立刻就明白眼前看到的是什么了;我知道,自己发现了什么东西;然而,某种力量拉着我继续往前走,促使我绕过那棵老树的树干,谨慎地走过它那腐坏得软脆而中空的断裂处。伴随震惊而来的,还有一种不可避免的感觉,一种自从得知詹妮失踪之后就一直预期着这一刻的感觉。当我在树干旁边蹲下来时,心脏敲打得比刚才爬上最陡峭的山坡那时还要快。
詹妮躺着,紧贴着倒下的树干,几乎就在它的下面,一只手仔细地搭在窄小胸脯的中间,双脚优雅地并拢在一起。她穿着牛仔裤,黑色匡威鞋,身上的羊毛大衣本来是粉红色,但现在袖口附近已经变成了灰色。我刚才看见的手是左手,离开身体斜甩在一旁,搁在花丛之中,仿佛是被丢在那里。
近看起来,她的肤色苍白中透着蓝气,指甲跟陈旧瘀伤一样呈灰紫色。不用碰她,我也知道她早就没救了,可我还是伸出手去,用一根手指的指背碰了碰她的脸颊。寒意从没有生机的躯体传来,令我打了个冷战。我强迫自己望向她的脸、看着她的五官,想确认心中明知的事实,也明白自己将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幕:一张颜色灰暗的脸,披着凌乱肮脏、纠结黯淡的金发;眼睛闭着,眼睫毛在没有血色的脸颊衬托下形如黑色扇子;嘴唇发灰,没有血色;由于下颌松弛,她的嘴巴被拉得张开了,牙齿显得比活着时更加突出,嘴唇在牙齿上绷得细长。她的脸和脖子上都有暴力的痕迹,不会有错:脸颊上的黑点、纤弱锁骨上的黑印,都是瘀伤,颜色已经变淡。她的下嘴唇有一道细长的黑线,是一条窄小的伤口,血迹已经干得发黑。
她被丢弃在这里。某人完事之后,把她的遗体摆成这样,似乎是有意让人发现。这个怪异的姿势是对殡仪馆展示遗体方式的拙劣模仿,是尊严的滑稽表现,它无法掩饰詹妮曾经遭受过的真实对待:虐待、伤害、遗弃、死亡。她才十二岁。一切无限潜能,都归于虚无,只剩下宁静树林里的一具空虚躯壳。
刚才的我,以一种近似医生的超然观察着詹妮的遗体,检查每一处细节,却没有真正地吸收眼前的一切。然而此刻,仿佛脑海中的一道堤坝突然崩溃,所有的恐惧如同海浪一般奔涌而来。我对詹妮的一切担忧都成了真,而且比我的想象还要糟糕。血液在我的耳中咆哮,脚下的地面开始倾斜。我用双手紧紧捏着水瓶,清凉起伏的塑料触感带来令人安心的熟悉感。我的全身被汗水湿透,却感到冰冷发抖。一阵阵恶心冲刷着我,我哆嗦着把脑袋挤进双膝之间。我难以思考,无法移动,四周的树林失控地旋转着。有那么一会儿,我的眼前出现了同龄的自己——同样的发式、同样的脸形, 但我还没死,我是那个活下来的人……
若不是忽然被惊醒,我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才能恢复神志。在我身后某个不太远的地方,有一条狗哀鸣了一声,音调焦虑,然后像是被截断一般突然消失了。意识随即冲回我的脑中,如同特快列车。
万一这里并非只有我一个人,怎么办?
我站起来,睁圆了双眼环顾这片小空地,提防着身边发起的任何突然动作。我正站在一具被某人——估计是杀害她的凶手——丢弃在此的尸体旁边。我曾经在书上看过,凶手有时候会返回来查看尸体。我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恐惧紧紧攥住了我的喉咙。微风又一次穿过树林,掩住了其他所有声响。一只小鸟从我右边的藏身之处呼地窜了出来,在枝桠间迅速跳跃着飞到了上面的开阔空中,把我吓了一大跳。是谁惊扰了它?我应该呼救吗?这里是树林的深处,谁能听到我的声音?是我自己刻意寻求独处,才跑到了这个地方。愚蠢、迟钝的莎拉……
幸好冷静的判断力在彻底慌神之前压制住了越来越竭斯底里的心神。莎拉,你真的很笨呀,口袋里就装着手机,等着你去用啊。我把它掏出来,松了一口气,几乎哭起来了。然后,我看到屏幕亮起,显示只有一格信号,又惊惶起来。信号太弱了。我紧紧抓着手机,跌跌撞撞地跑回陡峭的小堤。它的坡很陡,很难爬,我用空出来的手乱摸乱扒地寻找着着手点,青草和树根被抓得纷纷掉出松软的泥土,一连串的“拜托、拜托、拜托”在我的脑海里振荡。爬上小堤之后,屏幕上立刻多出两格信号。我背靠着一棵结实矮壮的老树站着,心脏跳得如此激烈,连背心的领口都抖动起来。我在手机上用力按下999,心中产生了一丝虚幻的感觉。
“紧急呼叫中心,需要什么服务?”一个带点鼻音的女声问道。
“警察。”我喘息着,还没从刚才的攀爬和震惊中缓过气来,胸膛仿佛被一条带子紧紧缠住,压迫着我的肋骨,不知为何,就是无法吸上一口足够深长的气。
“转接中,谢谢。”她似乎觉得很闷,这几乎让我发笑。
“咔哒”一声,另一个声音响起:“你好,这里是报案中心。”
我吞了吞口水:“是的,我——我发现了一具尸体。”
接线员的回答里没有一点惊讶:“一具尸体。明白。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竭尽全力描述这个地方,接线员却还不断地追问更多细节,问得我手忙脚乱。这里没有便利的路标,也没有什么可作参考点的建筑,想要准确定位我的位置确实很困难。当她问我,是不是在主干道的东边时,我完全晕头了,先回答是,然后又自相矛盾。我觉得脑子里的思想全都失真了,仿佛受到静电干扰一般。电话那头的女人很有耐心,甚至很亲切,却反而令我为自己如此无能而感到更加沮丧。
“不要紧,你做得很好。请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好吗?”
“莎拉芬茨。”
“你还在尸体旁边吗?”接线员询问。
“我在附近,”我尽量准确地描述着,“我——我认识她。她名叫詹妮舍普赫德。她的失踪已经报过案了——我今天早晨才见过她父亲。她——”我哽住了,拼命忍住泪水。
“有没有生命迹象?你可以帮我去看看她还有没有呼吸吗?”
“她摸起来很冰冷——肯定已经死了。”盖住她的脸庞吧。我觉得头晕目眩。她死得太年轻了 。
泪水盈满我的双眼,身边的树林再一次旋转起来。我伸手去抚摸身后的大树。它是那么地稳固而真实,让我安心。
接线员说:“好了,莎拉,警察很快就能赶到你那里。你只需要做好准备,保持手机畅通。他们可能会打电话过来询问更多信息。”
“我可以走到路边去的。”我提议。此地的寂静突然沉重地压迫着我,藏在凹地下面那棵树后的东西令我毛骨悚然。
“留在原地就好了,”接线员坚决地说,“他们能找到你。”
她挂机之后,我瘫坐到地上,手里仍然捏着手机。它是我的生命线。微风渐渐强劲起来,虽然有外套,我还是觉得很冷,寒入骨髓,筋疲力尽。但是,不要紧。他们正在赶来。他们很快就能赶到。我只需要,等待。
1992年 失踪三小时
听到妈妈的呼唤,我马上跑进厨房。刚跑进屋里时,感觉很奇特。里面黑暗清凉,仿佛进入了水底。光脚下的瓷砖触感冰冷。厨房桌旁摆着两把椅子:一把是我的,一把给查理。我坐进其中一把。妈妈已经倒好两杯牛奶,我拿起自己跟前的一杯猛喝了一口。甜蜜冰凉的液体流入喉咙,落入胃中,带来的凉意在全身扩散开去,使我打了个哆嗦。我轻轻把杯子放下,没有发出响声。
“你洗手了吗?”
她面对着炉子,头也没回。我看看双手。太脏了,没法撒谎。我叹了口气,跳下椅子,走到厨房的水池前,先让清水在指间流淌了一会儿,才掬起手成杯状,盛满水,直到漫出来。虽然双手粘满了泥土和汗水,可是,反正妈妈没有在看,我就偷懒没用肥皂。清水敲打着水池,掩过了妈妈的声音,直到关上水龙头之后,我才听见妈妈在跟我说话。
“我在问你,哥哥哪儿去了?”
说实话感觉像是背叛,于是我说:“我没见到他。”
“上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不等我回答,她就走到后门往外张望,“说真的,他应该不会错过茶点的呀。告诉你啊,等你像查理那么大的时候,不准变成叛逆少年。”
“他不是少年。”
“还没到年纪,可他有时候挺像的。等着瞧吧,爸爸知道以后看他怎么办。”
我踢着椅脚。妈妈说了一个我知道自己不该听见的词。虽然我非常清楚自己绝对不能重复它——至少不能当着她面说——但还是把它记在心里了。妈妈回到炉子前,负气地用力舀起烤薯条盛进碟子,有几条滑落在地上。她“喀喇”一声撂下勺子。茶点送上来时,我的碟子装满了食物:两只鸡蛋闪着油光盯着我看,旁边垒着一堆薯条,活像抽杆游戏用的小木条,摇摇欲坠。我小心地从薯条堆最底下抽出一条来,把尖的一头扎进微微抖动的圆鸡蛋里。黄色蛋黄溢出来流到碟子上,跟我乱涂在所有食物上的番茄酱混合在一起。我以为妈妈会骂我玩弄食物,但是她没有理我,留下我自己吃东西。我听见她走到了屋子前面,在喊查理。我全力消灭那堆薯条,咀嚼的声音在安静的厨房里显得格外刺耳。我吃啊吃,直吃得胃部生疼、下巴劳累为止。妈妈回来时,我以为她看到碟子里还剩下食物会生气,可她只是把东西倒进了垃圾桶,什么都没说。
我继续坐在桌旁。满肚子的食物撑得我头晕脑胀。妈妈到门厅去给爸爸打电话,声音焦虑得有点走调。而我,虽然不是惹麻烦的人,却也紧张起来。
厨房里那个闹钟的指针已经转了一圈,查理还是杳无踪影。我开始害怕了。不知为何,也不由自主地,我开始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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