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纸上的猫

文/毛小懋

我把装满稿纸的木箱搁在书桌上，开始打量这个简陋的小阁楼。

一张竹椅，一盏电灯，一扇朝向大海的窗户，清晨还会有半间屋子的阳光。简单而安静，我十分满意。我相信十天以后，我的第二部长篇童话就会在这间阁楼里诞生。

房东姓米，长着一张山东大汉的粗犷脸庞，说话的时候喜欢不停地掐着下巴上的胡须。他说：“你叫我老米吧。”老米的身后站着一个手脚细长的小男孩，头发蓬乱的像一颗蒲公英的种子，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的手提箱。小男孩的脚边，蹲着一只黄色斑纹的老猫。

“吱嘎。”我刚刚在阁楼里坐下，木门就被推开了，钻进来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这个小男孩看着我把书和稿纸在桌子上摆了起来，忽然大声说：“你是作家吗？”停顿了一下，他连忙补充了两个字，“请问。”

我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我是作家？”小男孩说：“刚才你跟我爸爸说话，说要找一间安静的房子写作。你是什么作家？你是童话作家吗？”我愣了愣，点点头：“算是吧。”小男孩看上去很激动：“你写过什么童话？你知道吗？我看过很多童话，格林童话，安徒生，长袜子皮皮鲁，哦，皮皮，鲁西西，男生贾里，女生贾梅，马小跳，大林和小林……”小男孩扳着手指滔滔不绝地数了起来，他脚边的那只老猫不耐烦地“喵”了一声。

“这些童话里面，有你写的吗？”小男孩充满期待地望着我。我忽然觉得很羞愧，嗫嚅着说：“这些都是名作，我写的其实，跟他们的不太一样。”我的口气像是一个冒牌的童话作家在拼命狡辩。男孩“哦”了一声，有些失望，低头想了想，接着问：“你现在要写什么？”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要写什么，我只是觉得应该写一部很长的童话。就在我迟疑的时候，楼下传来了房东太太的吼声：“小扬，下来，别打扰客人。”小男孩吐了吐舌头，扭头冲下了楼梯。那只老猫的眼中蓝光一闪，也跟着蹿下了楼。

下午，我把整个故事的构思写在了稿纸上，然后伸伸懒腰，锁上门下楼去了。我一直有跑步的习惯，现在靠近海边，傍晚踩着沙滩，吹着海风一溜小跑，确实非常舒爽。

跑步回来，天已经黑了。我打开门，按亮了电灯。忽然，一道黄光从我的书桌上掠起，朝打开的窗户飞一般地冲了过去。我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是我书稿中的人物复活了。等那道黄光在窗台上停住了，我才看清楚，原来是小男孩养的那只猫。

老猫幽蓝的眸子意味深长地回望了我一眼，轻轻“喵”了一声，纵身跳下了阁楼。

借着橘黄色的灯光，我看见桌子上一片凌乱，不禁皱了皱眉头，走过去把稿纸收齐了，刚想放进抽屉，突然我惊呼了一声：“咦？”

我的稿纸上面被脏兮兮的老黄猫踩出了很多梅花一样的脚印。在脚印的下面，在我今天下午写的故事提纲的旁边，竟然出现了很多批注：“他是一个孤儿！”“他的班主任从来不会笑！”“你应该把他的同桌当成女主角来写！”“很有想象力！”“卖草莓的大婶一定是幕后黑手！”“这种事马小跳已经做过了！”……

每一个字都写得工工整整，每一种想法都饶有趣味，每一句批注都用感叹号结尾，我能够想象得出他郑重其事的样子。但是，他是谁呢？我的心中充满了好奇。

第二天早晨，我找到了房东的儿子，劈头就问：“昨天下午是不是你在我的稿纸上写字了？”其实我很喜欢那些批注里的想法，但是很奇怪，我的语气严厉得像是在审问凶手。

小男孩瞪着大眼睛说：“写字？我在你的稿纸上写字干什么？你可别冤枉好人！”

“你真的没写？”我很疑惑，“可是，我的稿纸上出现了很多批语……”

小男孩一下子跳了起来：“批语？天哪，昨天是不是我的猫闯进你的房间里了？”

我说：“是啊。昨天晚上我刚推开门，就看见你的猫从我的桌子上蹿上了窗台，它还在我的稿纸上踩满了脚印。”

“哇！你稿纸上的字一定是它写的！”小男孩尖叫。

“你有没有搞错？它是一只猫，怎么会写字？它用哪只爪子拿笔？”

小男孩神秘兮兮地说：“说了你可能不信，那只猫叫老皮，是一只非常灵异的猫！有一天，我回家晚了，来不及写作业了，就把作业本扔在了桌子上。第二天拿起一看，你猜怎么着？我的作业已经写完了！我非常奇怪，很想知道是谁给我写的。过了几天，我故意不写作业，早早地上床睡觉去了，但是我的眼睛偷偷睁开了一条缝。到了半夜，我看见老皮悄悄地从窗户钻了进来，跳上桌子，用尾巴卷着铅笔，在我的作业本上写了起来。我要花一个小时才能写完的作业，它十分钟就搞定了，啧啧，真厉害！”

我将信将疑：“你瞎编的吧？世上哪有会用尾巴写作业的猫？”

“你爱信不信，反正老皮会。而且，因为它经常帮我写作业，它的笔迹已经练得跟我的一模一样了！”小男孩眨着眼睛，迎着我质疑的目光，接着说：“你真的不信？”

“不信！”我坚定地摇了摇头。

小男孩遗憾地说：“唉！我猜，你一定不是一个好的童话作家。”

我一愣，忙问：“为什么？”

“因为，”小男孩一本正经地说，“你自己都不相信童话，怎么可能写出好的童话呢？难怪你写不出长袜子皮皮鲁，哦，皮皮，还有淘气包马小跳！”说着，他拿起书包，往背上一搭：“我要上学去了。晚上见，童话作家！”

小男孩一蹦一跳地跑远了。我站在院子里，心中充满了羞愧。这是这个有一只神奇的猫的小男孩第二次让我感到了羞愧。

我开始写那部长篇童话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写来写去，一直找不着感觉。但是当我在不经意间，把那只老猫留下的几个想法写了进去的时候，这个童话像是穿上了溜冰鞋，忽然变得流畅起来。难道，它真的是一只灵异的猫？

写完了第一章，我下楼沿着海岸线跑步，顺便去鱼市买了一尾鱼，带回来喂了那只神奇的老猫。

小男孩坐在门槛上，一边看老猫吃鱼一边说：“真瞧不出，你还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我笑着说：“你瞧不出的事多着呢。”他朝我住的阁楼看了看：“你的童话写完了吗？”

“早着呢，我才刚刚开了头，后面还有很长的故事要写。”

“能给我看看吗？我也可以给你提提意见。”这时候我才发现，小男孩的眼睛很亮，像海边傍晚的星星。

“不给！”我故意跟他赌气，“反正我又不是好的童话作家。”

“小气鬼！”小男孩撇撇嘴，甩着手进了屋子。

我的童话像一条崭新的帆船，一路顺风顺水，只用七天的时间就在稿纸上航行了五万多字。第七天傍晚，我挥着汗水跑步回来，发现稿纸上又出现了一些字迹工整的批语：“陈圆满这个人物写得真棒！”“你把游泳写得一塌糊涂，你肯定不会游泳！”“他是一个笨蛋，捡了钥匙不能还的！”……

我急忙跑下楼，去跟小男孩商量：“你的猫老皮又给我写批语了。”

“哦？”小男孩惊奇的表情有点夸张，“它怎么写的？”

“它说，我不能让男主角把钥匙还给失主。为什么不能还呢？他可是一个拾金不昧、助人为乐的好孩子。”

小男孩冷笑一声：“我猜你肯定没捡过钥匙！”

“钥匙我确实没捡过，但是我捡过钱包，捡过手机，还在火车站捡过找不着妈妈的孩子。”

“嘁！”小男孩的表情充满了轻蔑，“你根本就不懂，钥匙跟钱包可不一样！钥匙是不能经过外人之手的。你是外人，你捡了钥匙还给人家，人家不仅不领你的情，还会怀疑你。”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去年我捡过一把钥匙，是朱大伯家的。我还给了他，他不但不谢我，脸上还怪怪的。第二天我从村口走，看见朱大伯家换了一把新锁。”

我吃了一惊，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小男孩的心情变得很快，刚刚讲完，他的沮丧就一扫而空，得意地说：“怎么样？我提的意见不错吧？知恩图报的人，你怎么谢我？”

我说：“哦！原来真的是你写的！哈哈，现在你承认了吧？”小男孩的脸竟然透出了一抹羞红：“不是我写的，是老皮写的！我只是帮它给你解释一下。”

不过我确实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当天晚上，我带着小男孩去栈桥旁边吃烧烤。最后，他和他的老皮撑得连路都走不动了。

后来的一天傍晚，我在海边跑步的时候，忽然想一探究竟，于是中途折回，爬上了阁楼，透过门缝望里看。只见小男孩坐在我的书桌前写着什么，从后面看，他的肩膀真是瘦得楚楚可怜。桌子旁边，那只黄色斑纹的老猫在走来走去。后来小男孩站起来，把稿纸弄得乱纷纷的，然后翻上窗台，无声地溜了下去，轻巧得像一只猴子。老猫也跟着纵上桌子，在稿纸上熟练地踩了几脚，越窗而去。

我微微一笑，并不揭破。我继续参考着小男孩的批语，把那部童话慢慢地写了下去。半个月后终于写完了，我把厚厚的稿子拿给小男孩看。他飞快地翻看了一遍，眼睛亮亮地说：“我觉得，你现在也算得上是一个好的童话作家了。”

我非常高兴：“谢谢你，还有你的猫。”小男孩嘻嘻一笑。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米，叫小扬。”

“嗯，米小扬，很不错的名字，比马小跳好听多了。我准备把你的名字写在我的名字后面，你算是我的联合作者。”

米小扬大吃一惊：“联合作者？我连你的稿子里的字都还认不全呢。”

“但是，你确实帮了我非常大的忙，这部童话里的很多情节其实都是你构思的。”

米小扬的目光有点羞怯，他避开了我的眼睛，想了想，说：“反正我不当你的联合作者。要不这样吧，你把书里的主人公的名字换一下，就当是对我知恩图报。因为我觉得罗小划这个名字不太好听。”我点点头：“换成什么名字呢？”小男孩狡猾地一笑：“换成米小扬！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我的名字比马小跳还要好听。”

我大笑起来：“行！希望米小扬能成为第二个马小跳。”

“不，米小扬一定会超过马小跳，我相信你有这个实力！”米小扬认真地说。

后来，那部童话出版了。我给米小扬写了一封信，连同两本签名书一起寄给了他。米小扬回信说，其实他已经用零花钱在县城的书店里买了两本。售货员问，你买两本是要送人吗？他笑着说，是的。售货员接着问，送给谁？他的声音有点激动，说，送给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