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作二章
(2008-06-27 14:22:23)这是我正式发表的第一首诗,同时也是自从仓颉造字以来“毛小懋”这三个汉字第一次组合为一个名字出现在纸质媒体上,意义十分重大。再把四年前那首古老的诗重贴一下,请原谅当年一个年轻人的装腔作势吧。
当打马进城的牧人
给我讲他干净的前生
我看见 没有地平线 没有蓝色星
没有指点草原方向的朔风
我听见 只有宁静苍白的月影
正带领牧人的眼神
弹奏起归乡河上清凉的水声
棹在沉睡
是这段路程的慢镜 在水一方
扶棹的手在沉睡
被风中尘 旱烟和伤疤涂写的手掌
是枯头发深处的思想 出门远行的形状
夜航 依旧用梦的姿势均匀地流淌
没有谁捕捉谁的鼾息
没有谁忧伤你手掌末指的眺望
眺望 风来的方向 风来的方向
是牧人的传说里绿草原的方向
远行的微神 随风
掠过八千里的大地和更久更远的夜空
草原上明月如镜低悬 马奶酒香如故
抱胡琴的老人面朝丛林滔滔如海的南方
琴声是荒原上泉水的呜咽
裹满帐篷里阿妈的眼泪和阿爹的祈祷
逆风展翼飘扬
还知道 还知道 草原上孤灯一盏守侯
在远方 比远方的远更远的远航
如从夜的彼端传来 捣衣声
愈来愈沉沉 敲打长河的梦境
不是草原来的风
梦里却是阿妹的手指 拨动
孤篷外的风铃
捣衣声 遥遥
风铃声 隐隐
思念两端的声音在编织漂流的梦
梦 依旧用夜航的姿势细碎地流淌
流向停泊的夜中央
桨声停在了阶前
夜露爬上了长鞭
棕色马结束了晚宴
湖泊般平静的草坪 又邀请了
夏虫涟漪般圈圈荡开的第三轮唱晚
我看见 牧人的白须不再随思乡的讲述飘舞
半生漂荡的游子又在异乡开始了
沉沉沉沉的睡眠
还有一篇散文,也是关于乡愁的。去年冬天曾写过一篇《乡愁是扯的》,不知为什么没写完,前几天又翻出来了,添了几百字,凑成了一篇崭新的文章,算是献给父亲吧。
这是我发表的第一篇散文。写了大半辈子的随笔,现在才发现原来发表这些东西也不是十分困难的事。
昨天,西安的天忽然开朗了许多,还不晴,却不再压抑,四周清亮,渐渐有风吹起了衣角。这些天我们一直在翘首以盼,太久太焦灼了,像陪一个难产的孕妇痛苦地酝酿,第一场雨,却像沉默年代遥远的相爱一样遥遥无期。昨天下午,雨终于夹杂着尘土“沙沙”降下来了,像了却了一桩心愿,我揣着手在雨水中慢慢走,很快被打湿了长发。于是走进路边的一家理发店,出来之后,发脚簇新、清凉,一头扎进这个夏天的怀抱。
今天早晨隔窗望去,对面屋顶上薄薄的一层雨水,雨还在下,虽然是很不像样子的一场雨,还是让我忍不住想起家乡,扯起一种叫乡愁的情绪。
乡愁是扯的,像个风筝,一根绳牵着,绳子扯得越长飞得越高。扯起我的乡愁的绳子,就是从家乡到千里之外的西安的这一条动荡的陇海铁路。
高中毕业那年,同学们报考的多是本省的学校。我考得最差,父亲的想法是让我在日照上电大,多么近,每周末还能回家吃个晚饭,汇报一下学习和思想情况。我当初想的是离家越远越好。我那时已经开始热爱诗歌,崇尚诗人的浪漫主义,认为浪是流浪的浪,漫是漫游的漫,诗人去流浪去漫游去乡愁去做远方忠诚的儿子才是浪漫主义。日照离家太近了,坐汽车才一个小时,与想象中的浪漫相去太远,浪荡的漫游怎么也要坐火车一天一夜才像话。
我的手指在地图上走了很久,最后在中国的最中央停了下来,那里黄土环绕,人杰地灵,有两个阴阳两隔的作家对我影响至深:清涧的路遥和商州的贾平凹,西安也在他们的中央。
此后是三年的奔波来去,每年寒暑假在火车上一站十多个小时,时常苦笑,这就是从前信奉的浪漫主义?回家的人潮一浪接一浪,所有人的家乡和归期都像火车上的长夜一样远在远方、漫漫无际。不过乡愁是真的,所有在火车上出神或沉睡的人都怀揣一颗被乡愁所牵扯的心。
在西安的第一年,写过几封家信,汇报思想,还比较虔诚。第二年一封也没写,只草草打几个电话,年末还自责不已。大三,我有了博客,父亲把我的首页做了浏览器主页,我知道他一定读过我的所有文章,他才是我的博客最忠诚的读者。这样,装满乡愁的家信更不必写了。信息时代,我和父亲之间只有一个浏览器和十三个阿拉伯数字的距离,冰冷的虚拟数据和无线电波这么轻易就取代了留传千年的、浪漫主义的古老通信,真让人不胜唏嘘。
三年后我如期毕业,在西安谋了一份少儿杂志编辑的闲差。寒暑假回家,茶余饭后闲聊,每每父亲见缝插针地提议我回日照工作,我总是推搪,问得多了便说,两三年内我肯定会回来的,父亲便沉默了。今年春天,我刚回西安不久,父亲便打来电话,说帮我在日照托人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让我回家去见见那人。我推脱不得,只能冒雨上路。这个春天雨多,雨下透了一条陇海线,我浑身湿漉漉地返回了家乡,面试后未置可否,转身又回了西安。
回西安的当夜我买了一支笔一叠纸,写了一封长信,第二天便逆着西来的方向寄给了父亲。在信中我把我的情况完全坦白,如果书信也算是对话,那么这便是我们父子多年来最深入的一次交谈。几天后父亲打电话来,声音黯然地答应了我留在西安。我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想起的却是回家后的中午我和父亲在阳台上补伞的情景。
从西安到莒县,我换乘了无数次的火车、长途汽车、公交车、三轮车,一把伞也开开合合无数次,伞骨终于坏了。午饭后,父亲在阳台上帮我补伞,窗外雨声不绝,父亲的眼睛却有些老花了,我又搭不上手,一把伞补了很久。这个情景反复在我的眼前出现,时间越久竟越清晰。
乡愁是一只风筝,扯起我的乡愁的绳子就是陇海线,而这条飘飘摇摇的陇海线的另一端,竟然就握在越来越苍老的父亲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