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稿
石磨屯的于家振是个盗墓的。
盗墓不是新兴职业。半斤白酒,一张铁锹,趁一个月黑风高之夜,那些胆大如斗的人偷偷干了几千年。于家振是个老手,在这些之外他还有一辆自行车和一条麻袋。所不同的是,别人的麻袋和自行车装载的是金银珠宝,他装载的是死尸。
石磨屯一带隔不几日就有人死去,通常在当夜,于家振的家门会被“笃笃”地敲开,窃窃私语地进行一笔交易。
“老于,没睡?”
于家振不答话,过了好久才冷冷地说:“一张三百。”声音像冬天浸了水的刀。
“行。明天我来取?”
“后天,后天晚上。”于家振抽一口烟,自言自语,“山外的双庙坪昨天死了一个铁匠。”
“行。我是五柳营的,我老舅没了,还没下葬,我老舅临死叮嘱,让把他埋在村后祖坟里,死活不让火葬……”
“别叨叨了。后天晚上。”
石磨屯一带是方圆几十里的山区,土地贫瘠,百姓穷困。县里为保护良田,下了一道死命令,亡故者一律火化。为提高当地人的积极性,县里随后又许诺,三年内火化免费。可惜这一带的村民思想保守,仍旧千方百计逃避火化,偷偷土葬。有一段时期,流行伪造火化证,可惜很快被县里察觉,更加大打击力度,向火葬场下达火化指标,并严格规定:一具尸体换一张火化证。于家振的工作便应运而生。
次日下午,于家振骑上自行车朝山外驶去,到达双庙坪已是深夜。他在村口歇一歇脚,把随身携带的一瓶白酒空腹喝了半瓶,出一身汗,乘着酒兴摸进坟场。石磨屯一带的坟埋得薄,于家振又是轻车熟路,很快挖开了那座铁匠的坟,揭开棺材盖,把死尸拉出来,装进麻袋,扎在后车座上。在一片黑暗中,于家振把剩下的半瓶酒一口喝干,骑上车朝县城驶去。到了火葬场,天微微亮,于家振敲开了三号职工宿舍的门,喊一声:“哥。”出来一个面无表情的人。两个人把死尸抬进炼尸炉,那人问:“什么名?”于家振敬上一支烟,说:“就写,周兴旺。”
于家振正式的职业是石磨屯的护林员,一个人住在沙河湾上的山林里。沙河湾下的七里桥住着一个寡妇,每隔三天,于家振会骑自行车沿河而下,去陪她说说话,一说就是一夜。按照城里时髦的说法,这个姓冯的寡妇是于家振的情人。
冯寡妇有病,长年躺在床上。沙河湾的风景很好,于家振经常把路上的见闻讲给冯寡妇听,冯寡妇听得出神,叹息一声,说:“我这病不知什么时候能好,真想出去看看。”于家振想了想,把她抱起来,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说:“那咱就出去看看。”沙河湾的秋天流光溢彩,冯寡妇看着看着,忍不住伏在于家振的背上哭了起来。
于家振独居在山上,能整年不说话,在冯寡妇这里他却变了一个人,能整宿整宿地说。于家振带着冯寡妇四处漫游,把自己的一切讲给她听,讲的最多的是那些盗墓的经历。冯寡妇一直在听,不吃惊,听得久了便说:“要是我死了,你也要给我办一张火化证。有了火化证,你就把我葬在沙河湾,葬在你一开门就能看见的地方,你每天都去陪我说说话,行不行?”于家振想了想,说:“行。”
冯寡妇的病越来越重,于家振又要带她去县城看医生,冯寡妇只是不同意。最后,冯寡妇咳得越来越呛,呼吸短促,声音嘶哑。于家振慌了,叫上几个七里桥的乡亲连夜送往县城的医院。医生诊断是肺癌晚期,随时都有死亡的可能。
冯寡妇笑得苍白,说:“其实,我早知道得了癌,我不告诉你,是怕你不要我了,再也不来了。”于家振是个碰上鬼打墙都不打怵的汉子,在冯寡妇面前却淌了眼泪,于家振说:“我还来。我在这里不走了。”低下头擦去了眼泪,于家振问:“你想去哪里?我现在带你去。”冯寡妇苦笑一声,说:“我想去的地方多了,想去山外边,想去看看大海,还想去大城市,去北京,去看天安门,你骑自行车能带我去?”于家振想都没想,说:“能。”
连夜赶回石磨屯,于家振把压箱底的钱全取出来,只有一千多元。于家振赶去县城,敲开职工宿舍的门,说:“哥,我缺钱。”
那人皱皱眉,问:“缺多少?”
于家振说:“一千。”
那人回身望一下宿舍,说:“我手上没钱。你再扒三个坟不就有了?”
于家振说:“来不及,我急用。”
那人低声说:“你再去扒三个坟,我给你烧了,把证上名给空着,过些天我给你出手。”顿了一下他又说,“城边上油坊街前天死了人,在我这里买的火化证。现在大概埋了,你去看看。”
于家振想了想,说:“行。”
两宿不眠,于家振盗了两个墓,把死尸送去火葬场,处理完了,继续在四周游荡,寻找最后一个目标。一直找到傍晚,山外所有熟悉的坟场都找了一遍,不见一座新坟。于家振累得心力交瘁,思前想后,还是回一趟石磨屯山上的家。于是慢慢骑车,沿沙河而上,快到家了,他的眼睛困倦得睁不开了。
突然,于家振被河边的情景惊得睡意全无:河边是沙河湾的坟场,很久没埋人了,现在却出现了一座陌生的坟,旁边摆一个苍白的花圈,还有一地稀疏的纸钱。
于家振从前发誓,不盗石磨屯一带的墓,三年下来,于家振盗的八十七座墓,全是山外的。于家振踌躇了,生怕坟中的死尸与自己沾亲带故,但一想起冯寡妇那双可能下一秒钟就会永远闭上的眼睛,他心一横,自言自语:“最后一回,扒完这个坟,带秀梅去外边看一看,我也洗手不干了。最后一次。”
于家振不再迟疑,飞身下车。新坟的土异常松软,他只薄薄出了一身汗,便把坟挖开了。夜幕深沉,于家振撬开棺材,伸手进去,触手柔软,是个女人。他无暇细想,把女尸装入麻袋,绑在车上,骑上便向县城走。
沙河湾的夜晚异常的宁静,于家振飞快地骑车,身后女尸的重量让他感觉很怪异,很熟悉。于家振不禁想起带着冯寡妇在沙河湾游玩的日子,眼眶有些湿了,他说:“秀梅,明天我有钱了,带你去山外边,去海边,去北京。明天就走。”
奔波一宿,于家振赶回石磨屯,倒头便睡。这一觉死沉沉的一直睡到下午。于家振怀揣两千元钱,要去七里桥接冯寡妇。一开门,看见七里桥的一个叫孙富贵的乡亲站在门口。
孙富贵抹了把汗,说:“家振,你这几天去哪了?秀梅,秀梅大前天晚上,没了。”
于家振晃了一晃,手扶住门框,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了。半晌才嘶哑着喉咙说:“下葬了吗?”
孙富贵叹口气,说:“我们找了你一天,你去哪了?我们偷偷把她埋了,就等你去办火化证了。”
于家振猛地扬起头,颤抖着声音问:“你们把她埋哪去了?”
孙富贵说:“她临死的时候说把她埋在你山下的沙河湾边上,让你常去看看她。我们照她的意思办了。”
于家振“噗嗵”一声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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