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稿

 

我的二叔罗志远一直是家族中最有学问的人，读书读到硕士，满腹的经纶，满箱的证书，却一直郁郁不得志。而立之年已过，仍旧是一个薪水微薄的小职员，昔日清秀的面容渐渐粗糙，还在唱着单身情歌。

 

我小时候痴迷故事，经常纠缠在罗志远身边。我还记得他疲惫的样子：轻轻放下笔，一边揉一揉眼睛，一边微微一笑，说：“好，我给你讲一个剑客的故事。”罗志远肚子里装满了故事，其它的故事他只蜻蜓点水地讲一遍，这个磨剑的故事却像是长在他的嘴唇上，吹一口气就飞起来了，反反复复地讲，不厌其烦。这个故事是他的精神世界的商标，就像许多长辈挂在嘴边敷衍我们的那个古老的圈套：“从前有座山……”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人，为了复仇，发誓磨剑十年。一开始，仇恨如火山深处的岩浆，时间一年年过去，火山逐渐沉寂，他看开了许多事。最后一年，他发现自己把仇人的名字忘记了，于是把剑扔进了深山。

 

讲到这里，罗志远会停顿一下，意味深长地说：这个人磨的不是剑，是心。待我长大，罗志远会更加详细地为我阐发其中深沉而繁复的内涵：凡事不可凭一时意气，当三思而行，三思之后，一切会风平浪静、海阔天空。

 

我那时对罗志远充满信服和崇敬，认定这个故事深不可测，充满人生的玄机。直到我戴起眼镜，步入知识分子和成年人的行列，也有孩子缠着我讲故事了，我开始对这个故事产生了困惑。

 

我和罗志远早已在进行成年人之间的对话。一日，说起当年事，我说：“志远叔，我最近一直在想小时候你讲的那个磨剑的故事。”罗志远眉毛一扬，问：“你有新的发现？”我摇摇头，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我只是越来越发现，它的寓意好像更多是消极的。它仿佛教人逃避、退守、不思进取、听天由命。你说过这里面有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意思，我却觉得这其实是忍让、退避，如此遇事再三斟酌取益，以至犹豫不决，会失去许多机会。甚至，当这种斟酌、犹豫成为习惯，那就是可怕的惰性了，会使人意志消沉的。”

 

我说得很郑重。罗志远脸色一变，我的话准确地击中了他的软肋。

 

罗志远工作从不积极，历来不得上司赏识，他多次说起跳槽，却终究还是在原单位厮混着，他给人的印象就是抓不住机会，下不定决心，拖泥带水，庸庸碌碌。甚至，我曾听三哥说起他与一个姑娘的一段情事，两人相互钟爱，他却迟迟不肯表白，一直到姑娘伤心远嫁了，才追悔莫及，自此更加郁郁。

 

罗志远叹息一声，拍拍我的肩膀，不再说什么，走了出去。在一片寂静里我坐了许久，想了许多。两个人对一个故事的不同解读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对一个故事的消极解读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破坏力？罗志远的思路为什么会走入歧途？想到这里我蓦地一惊：罗志远喜爱这个故事，是不是正是试图曲解它，为自己优柔寡断的一生辩驳？

 

我的心忽然凉了，我意识到了自己对罗志远的伤害。罗志远自欺欺人，像一个梦游者，我却自作聪明，扮演了一个当头棒喝的角色。

 

此后，罗志远依旧慵懒，甚至更加消沉。我叹息不止，再度反复咀嚼那个故事，慢慢觉得，对于这些玄虚的故事，还是不要赋予它太多太深刻的内涵和太沉重的使命，只把它当成一个单纯的故事。它讲明白了仇恨是经不起时间的打磨的，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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