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趁了夜色，带上阿龙的大号指甲刀悄悄摸向水房，打水。
打水要用校园卡，我们寝室的校园卡已在历次抗旱抢险的战役中纷纷作古，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时期内，大家像仙人掌一样有忍耐干旱的好本领。后来，仙人掌终于有渴死的一天，我们开始在阿红的带领下学着校园里的民工拿刀上阵，用指甲刀侧锋拧开水龙头的螺帽。很明显，这是一个技术含量非常高的活儿，同时风险非常大。因为水房的窗口里面和栅栏外边常年埋伏着一个神情阴郁的青年。
这个看水房的青年永远穿一件土红色的短袖，不跟任何人讲话。水房开门后，他手扶栅栏，或者抱膝蹲在旁边寝室楼的角落里，往打水的人群里窥看。夏天是姑娘们的季节，打水的姑娘们有很多穿着轻薄飘扬的睡衣，长发湿湿的，香喷喷的，分花拂柳走过来。看守水房是一份快乐的职业，我很羡慕这个孤独守望的年轻人，直到后来自己腰里掖一把指甲刀来偷水。
昨晚，他坐在四号女生寝室楼东面的走道旁，我拎着暖瓶路过他。他穿一双军绿的胶鞋，编织潦草的裤子和短袖，上面沉积着积年的污秽。他坐在路边的石塄上，双膝矜持地并拢，两只手后撑，身体略后仰，迷惑地注视着灰沉沉的夜空。我觉得异样，他很像一个人，谁呀，我一路走一路搜查记忆里的人们，眼看走近水房的栅栏了，一个名字极轻快地跳出我的嘴唇，我的嘴唇干涸。他像李傻傻。
那本《被当作鬼的人》一直没有读完。《红×》却前前后后差不多读了三遍。第一遍跳跃着读，基本上挑拣尽了书中精彩的段落，第二遍逐字逐句认真地读，从前读语文教科书也没这么尽心，第三遍是后来的温习，心中早已有数，再读却依旧迷人。在阅读的路程上脑中一直有李傻傻模糊的模样，是一些凌乱的线条，我来试试能不能用它们拼凑起一个活生生的李傻傻。
沈生铁、付小微尤其是散文中的蒲荔子身上明显有李傻傻浓重的影子。出身农村，像贾平凹一样在这个浮躁的都市里孤独游走，与周围人隔膜着，成名后也迟迟不能融入他们的生活。一度穷困潦倒，《红×》出版以前没有自己的电脑，我可以想象他成天泡在网吧，穿着旧衣服，另外的旧衣服堆足半个月才洗，他在网吧里透过电脑屏幕张望外面的世界，一待走出网吧总是充满绝望。他身上似乎有一股附骨的痴傻，或称之为一种自卑者的佯狂，这在他的作品中随处可见，几乎是他的文字一以贯之的精神指标。
他天生敏感，对外界隔膜却对外界的感觉异常敏锐，像一只灵异的狐狸。我想象中敏感的他与《被当作鬼的人》的内页介绍上的照片非常近似，这时的他像电影《孔雀》里画裸女画的弟弟，尤其是他失踪数年后带着一个女人归来的时候，伪装的高贵难以掩饰对外人蔑视的目光的高度敏感。
女人，李傻傻一直都在写女人，无遮无掩的无限渴望，那几乎是贪婪的。李傻傻相信网恋，在现实里找不到情感归宿的人寄希望于网上的虚拟世界。在成名以前李傻傻的爱情一定是失败的，传说中描述他是一个白衣长发的情圣，我觉得演义的成分相当大。他写《我把对一个女人的思念写出来》，罗列了他给网上一个二十八岁女人的信。那种全心投入的倾诉令人动容。李傻傻写的女人很接近张贤亮笔下那些博爱无私的伟大女性像马缨花黄香久，《红×》的三个女人李小兰、杨晓、杨繁，《一个拍巴掌的男孩》的玖，《我把对一个女人的思念写出来》的姐姐，无一不对他满怀怜爱。当然，稍稍例外的是散文《我最难忘的一双女人的手》里的樱子。但李傻傻至少在写这些文章的那个时期，至少在感情世界里，是深深孤独的。
懒惰，李傻傻说自己是个懒散的狂徒。在散文《一只懒鸟的神庙》中他甚至用诗化的文字详细描绘睡懒觉的妙处，那种赞美的态度让人充满惊奇。怯懦，李傻傻毫不掩饰自己的怯懦，在《红×》里，在《一个拍巴掌的男孩》里，无处不在。天真，李傻傻的天真密布在他的所有作品当中，他是一个天真的诗人。甚至在很多时候他的天真过分的简陋，变成幼稚，《红×》里他幻想通过发明致富，《三百块和一寸黑白免冠照片》里他幻想做舞男赚钱，他想象中的世界如此简单。李傻傻还写偏执，写空虚，写偷窃，写偷窥，写终日游荡，写不思进取，质感而逼真，我有理由相信那都是从他内心深处迸溅出来的情感，他把一颗疲倦的心脏剥出来给我们看，带着热腾腾的蒸汽。
这些印象凌乱不堪。后来搜集到李傻傻流传网上的七张照片加以印证，可惜看不透内心，这些摆拍的表情最大的功用是蒙蔽，蒙蔽什么。第一张照片的名字可以叫《我最难忘的一次偷窃》。第二、三张他像极了那个看守水房的青年，注意墙上写着字：你的生活还有我。第四、五张是李傻傻的大学时代。第六张，李傻傻在南方报业做记者时的寓所，他的造型像一个自强不息的残疾青年。第七张，李傻傻在《时代》周刊上，感觉最丰厚，老外的蒙蔽功力显然最是了得。
还有一份李傻傻的访谈，非常有意思，一并附上──
1问：你怎样定义自己？
答：一个懒散的狂徒。
2问：为什么选择这种穿着方式？（如图六）
答：因为女友给买了这种衣服。
3问：让你最烦恼的事？
答：起床；应酬。
4问：日常生活中做得比较多又觉得没什么意义的事？
答：工作。
5问：什么会带给你灵感？
答：坐公车。
6问：列举让你疯狂的东西。
答：世俗的爱情；显而易见的天才；心胸狭窄胡乱猜疑的人等。
7问：坚持最长时间的习惯？
答：抽烟。
8问：目前最令你有成就感的事情？
答：明确地逐渐克服生来就有或后天沾染的生理或心理上的恶习。
9问：你的梦想？
答：生个女儿，然后培养成科学家。
10问：如果想向一个人提出性爱要求，你会怎样做？
答：如果不太熟，我会先跟她谈恋爱；如果很熟，我下不了手。
11问：你对“贫”与“富”的态度？
答：没有区别，需要喜欢的是那些心胸豁达、聪明漂亮、善良冷静的人，而不是他们口袋里的钱。
12问：列举喜欢的“国家、某件艺术作品、生活物品、某个女人或男人”？
答：中国、凡高《星光下的咖啡厅》、刀、我女友。
13问：影响你最深的哲学家？
答：罗素。
14问：你在物质生活上目前感到满足吗？
答：满意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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