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过最后200米海拔的攀升靠的不再是体力,而是求生的欲望。我是这样,相信其他队友都是这样。吴志讲,酷道一直出现在他前后,酷道帮没天天背包,他每向上挪一步,便“嘴啃泥”式地头点地吃一口雪。脱险三天后,我们结伴去医院看阿力,脱去羽绒衣一身短打扮的酷道让我怎么都认不出来了:他竟这么瘦?一米七几的个头,怎么看也就一百来斤,清秀的白脸,笑吟吟雅儒的气质,像个在班上常被男生挤兑“面”的大一学生……那最难熬的200米海拔,这小瘦猴哪儿来的力气?一说酷道瘦得让我认不出来,没天天眼圈红了:“在山上唯一让我落泪的便是酷道帮我背包累P了身体……”
照顾女士本是男人的本份,但在山上要有心有力,心有余力不足时要看男人克己程度。次日下山是海拔200米的草丛,积雪与泥冰混在草丛里。行走时只能半个脚掌撑着地,冰爪牵得脚踝生疼。遇到美眉Azimao,她坐在地上艰难地下挪。有心帮她背包却自知力所不及,因为我的双腿也灌铅似的沉重。于是跟她说:“我先到底下,你把包扔下来我接住;你下来我再到底下,你再扔……”她说:“包不沉,背得动,就是脚腕疼,腿无力。你先走吧。”借着她这十有八九是“客气”的“台阶”我不再强求,不敢回头地溜了。我知道,比起酷道这个率真雅气的小青年,我这四十岁的男人复杂多了,也圆猾多了。
重上海拔2700米的山脊。每个人都是一屁股瘫坐在雪地上,先到的队友便过来帮助卸背包。翻过近一米高的石坡,是个大约长七八米、宽二三米的小平台,当然也是斜的。西南向的石坡可以挡风,斜向东北方向的平台可以垫些雪扎营。可这巴掌大的地界又能支上几顶帐蓬呢?全体队员都爬上来时天已完全黑了。“立即扎营,哪怕只扎两顶帐蓬,18人全挤坐一晚也不能摸黑下山。”Damon恢复了头领的果断。我知道去年绿野原上草队在小五台迷路后曾七个人挤在一顶三人帐内过夜。
Damon又在东北侧斜坡上找到一小块平地,清华的小P和飘飘也在东南雪堆里挖出一块平地,居然搭出5顶帐蓬。见东北侧帐蓬已搭好,我拎包过去,与吴志、皮休商量先凑和躲进去。我上来早,又没动手干活,冻得牙齿打战。这时Damon分配帐蓬,把我分到平台中间那顶与大鱼、Sabrina同住。人家大鱼拼死拼活搭成帐蓬而我又不劳而住?在吴志、Damon处可以厚厚脸皮,到大鱼处真不好意思。正顽强地揪着与脚冻结一体的鞋、袜,大鱼劈头一句:“干活时你干嘛去了?”复又些不好意思地说:“快帮我脱鞋”。这汉子真累P了,他的指责只激励我暗发毒誓,回去练好搭帐,再不做笨蛋了。固然是动手能力差,可在单位当头头多年,我已习惯使唤别人,“懒人”动口不动手了。被大鱼、Damon这些毛头小子支使、训斥真有些脸面挂不住。
但我心里钦佩他们,这些已与野山结下不解之缘的毛头小子们,率真、侠义,古道热肠,生气勃勃。尤其Damon,他在队伍中跑前跑后,行走量是别人的两倍,哪里有危险,谁有困难都是他出面解决;每晚最后一个进帐,最早一个出帐,反复叮嘱大家注意这个不许那个,出了差错后他的心理压力最大,却又必须在人前显出信心十足。吴志讲,最后一天早上起程前,Damon将气炉等物件转交吴志背,说明这小壮猴也实在体力不支了,要知道,除了30多斤的个人必备负重,他还背负50米的救护绳等公共物品。
看望阿力那天喝酒时,说起我们此番被困的失误,Damon激动起来:“想到阿力扭伤脚,蒸汽机冻坏手指,再看到大本营呼噜噜父母急切的眼神儿,我特难受……无论如何都是我的责任……”他泪如泉涌,凝滞了气氛。他才27岁呀!远离福建老家的亲人,独自在北京上学、工作,领着同好们披荆斩棘、翻山涉水。自助登山队的头领是很威风,但却真是公仆,真真责任重大。好在队员的理解多于抱怨,只有个别人半开玩笑地说:“Damon,这家伙真是又呆又猛。”
这一夜是三天来最难熬的。Sabrina进帐后垂头缀泣,全无昨晚收拾、做饭时家庭主妇般的矜持、爽朗,只是哽噎着反复说:“我老跟我妈吵架,临来时还跟她吵,可是,能在家里跟妈妈吵架是多幸福的事啊……”大鱼脸浮肿,变成黑紫色,现出眼袋,他总下意识地掐脚:“还他妈的不疼,怎么还他妈的不疼呀?!”脚趾冻伤,没知觉,他的急扯白咧是撕心裂肺的。大鱼跪在帐内烧水,却还不忘时不时地推醒Sabrina:“不能睡,必须喝口热汤,否则明天顶不住。”本来他说话幽默,——昨晚在帐内,他一会儿唱几句《冲动的惩罚》,一会儿学范伟在《马大帅》里慢吞吞的台词:“知(读zi)道不?阿彪,就道儿上传说的那个阿彪,彪哥!听说过没见过吧?我就是!”一会儿又逗Sabrina:“回去给你写情书,一千字!……”可现在,他没词儿了,Sabrina缀泣时他反复却单调地只有一个法子劝:“保证给你写情书了,咋还哭?两千字行不?”劝到最后都“加”到一万字了,而大鱼的声音也掺进了哽噎。他说起五岁的儿子,儿子在市区半里路的行程也要坐车,而一带他去爬泰山,怎么拉他背他也不干,就要自己爬:“又是个小山贼!”头灯昏暗的光亮映出大鱼那张浮肿的糙脸,竟那么温柔。
一小锅混合汤料、榨菜、香肠和烙饼块的热粥滚动了,香气扑鼻。“这么香,比我做的强多了”一个多小时昏睡和缀泣后,Sabrina恢复了精神。我们一人几口地轮着“提溜”起来,就那么小一小盆,谦来让去每人喝的数量其实差不多。Sabrina长发卷曲,飘来散去,她一再说:“这几天没洗漱,头发都拉不直了,净是霉味儿。”女人在多么恶劣的环境里,只要不被击垮,总会流露出爱美的天性。
怕夜里风大帐篷真的会被掀下山坡(因为无法打地钉,尿液冻结的地钉很浅,有些地方雪薄无法用尿液),我们尽量背对山顶一侧坐着,强打精神讲故事,那些破故事讲得有气无力,听得过耳即忘。谁还能真的绘声绘色?我给大家讲股市,讲自己纸上富贵的经历,并夸下海口
:“再来牛市后,一定帮你们找几只大牛股,一块发财。”但发财似乎吸引力有限,他俩想的是有钱了一定买最好的登山装备,爬最喜欢爬的山,“我他妈的雇20个村民扛装备,睡遍小五台山所有的山沟,困10天也不怕,”大鱼还是舍不得小五台。
这一夜睡得很轻,很少,总梦见我们三人驾着帐篷滑进山谷;这一夜很长,很冷,总觉得天已亮而睁眼探寻却发现天未亮:这一夜的磨难无以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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