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钟全体起床、做饭。清洌的山风中,白雪皑皑的山坡上,凸起的六顶帐篷,杏黄、菊红、深蓝,格外醒目,像一个另类的村落。
昨晚遇到的一对清华毕业的青年走过来,不断地打听:“谁是Damon?“Damon在绿野户外网站上名头很响,人家想结识一下。在与Damon简短交谈后,人家顺便问他哪条路下山最快,Damon边说边比划——人家也设计好了回程路线,只是碰见高手想找个捷径。但就这多少有些客套的随便问问,直接导致了接下来两夜三天的险遇。
8点,全队结组出发。先奔中台方向,到三岔口再折上山脊向北。山脊风疾,吹得人打晃,但蛇形有序的16人长队步履扎实,整体的节奏感显得无坚不摧、顽强有力。途中小憩时,我把昨晚未吃的二斤猪头肉扔掉,冻成岩块似的猪头肉看着就累,留下喂鹰吧,反正5小时后就可下山返京了。对,倒掉那瓶尖庄白酒,返京FB时会有更多的酒肉。减去3斤重的背包在轻松喜悦的心情中显得更轻。但我哪里知道,在接下来的两个被困的不眠寒夜里,那猪头肉、那白酒是多么的令我怀念。
大约在山脊行进了两个小时,遇到十几米深的断崖。左边是通向西沟的树林,积雪肥厚;右边是大概六、七十度的斜坡,草甸积雪相间,直抵山谷。Damon说过右坡下丛林是军事禁区,几年前他误入后被扣。树林间踩过的足迹表明清华青年已由此下山了。而我们队在前开路的蒸汽机、滑翔机似乎没有犹豫便跟下去了。大队接踵而至,走下几十米,积雪没膝、坡度也愈大,穿上冰爪走也站立不稳。索性全都坐下,依次滑落。雪越聚越多,滑落的速度越来越快,大家呼叫着,兴奋得忘乎所以,兴奋得回到了童年的滑梯。
大约下降了海拔300米,队伍嗄然而止。清华的小P和飘飘正在崖口发呆。挤过去一看,是个大约25米的断崖。一贯恐高的我软着腿肚子退回来。Damon、大鱼、没天天样子很老道地在崖口察看地形、讨论着。“我判断,下了断崖就是沟底,能找到下山的路,而现在全队再返回山脊估计今天也回不到山下了。”Damon说,临行前他专门买的那条50米的保护绳从他的大背包里探出来,似乎早在已耐不住被冷落的命运了。没天天也笑逐颜开,她也是攀岩高手,她迅速爬到崖上的一棵粗树旁,尽管冻得打冷战,却反复抱怨Damon登山前清除掉她的攀岩设备“八字轮”。大鱼壮硕的身躯矗立在崖的另一侧,显出树桩般的坚实可靠。这样,Damon在崖边,后左侧没天天守住粗树干,后右侧是大鱼,形成速降的“铁三角”。Damon收绳,大鱼放绳,没天天掌握绳子的拐向,速降开始。先把有攀岩经验的滑翔机、Sabrina顺下去了。看他俩轻盈地消失在崖口,我发软的腿肚子似乎硬了一些,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刺激呢?
后队帅小伙流浪人带来了不幸的消息:阿力从雪坡滑下时冰爪挂树扭伤了左腿,疼得一步都挪不动了。大鱼行家里手地问上几句便给出“诊断”:“只要很疼,基本上是崴脚踝,不是骨折”——事后我们去门头沟中医院探望阿力,他是崴了脚,但重的还是造成腓骨骨折。吴志、流浪人、酷道重又爬上雪坡,援救阿力。刚从那么陡那么长的斜坡滑下来,又沿原路爬回,得要多么大的毅力呀?心理上的落差就足以让人却步,爬回去更需要侠骨义胆!
除了蒸汽机和恰好,在我之前速降的山友均是惊恐得不得要领如“下锅饺子”一般。有四肢乱动的,有呼爹喊娘的。看着没天天前面的绳子磨黑了,排在后边尚未速降的山友一阵阵内心担忧。皮休说:“下去害怕,不下去更没安全感。”——谁都怕绳子磨细了突然崩断。其实有经验的没天天早就撕出两块防潮垫,裹在树上不让绳子直接磨擦树皮。
毕竟年过40是队里年岁最大的,我第一次背朝下“跳崖”般的速降还是克服了心理恐惧,基本掌握了动作要领。即双脚高过头部,背部尽量反仰,两臂平张,决不抓绳子,决不抓岩壁,仅靠腰间绳索与两脚触岩形成的合力下降。我骑马、开快车、又在学滑雪,从速度中获得快感和兴奋,速降最够刺激。
下到崖底平台人变得更六神无主了。这是一个两壁高过20米的深沟,巨石凹凸,根本无路,而且由于大小石头不规则排列,踏雪而过,很滑,更有崴脚失足的危险。我怔时明白,如果往沟下找不到路,我们也不可能爬上两侧陡峭的崖壁。快感之后的第一股危机感暗暗萌发。
下来的队友越聚越多,寒冷迫使我们依次行动,沿蒸汽机和滑翔机向下开路的脚印下撤。这里是海拔2300米,大约下行了海拔六、七十米,滑翔机传话回来:“又是一个大断崖”。与此同时,向右侧横切探路的蒸汽机也折回来,有气无力地说没找到路。路,路,在山里无路可走时似乎才知道路并不是一踩就出来的。原地待命,等待最后一个速降下来并成功地取回绳子的Damon,头领在无路可走时最重要。驻足十几分钟便热气消散,寒冷刺骨。取出羽绒服套上——尽管卸包取衣在严寒困顿的环境里显得很费力很麻烦,可几天来的经验告诉我决不能太将就。就像夜里入帐后一定要点炉烧水一样,那是驱寒暖衣、暖鞋、暖帐的必须程序。再牛犊的身板,过量运动后都极其虚弱,绝不能着凉感冒酿出恶果。困守小五台四天三夜,我没感冒,没什么不适,但返京睡过一日后,浑身上下没一处不酸疼,感冒也持续了一周。
Damon小壮猴似的身影窜过去又窜回来:“返回崖下平台,建2号营地”头领这样决定了。几乎异口同声的轻轻叹息表明大家对今晚找到路下山不抱希望了。这时是下午5点,原计划2日下午回大本营后立即返京FB,看来只有改在山里继续自虐了。好在我跟老婆说的是活话,说返京后可能到桑拿房里按摩一宿,但一定会在3日下午回家,因为当晚要送女儿回寄宿学校。
断崖下的所谓平台,整块的只有两处,大概也就四、五平米,而且是斜滑的石头面。在如此凹凸不平的沟里扎营基本上属于“知其不可而为之”。怎么办?六神无主时只有选择服从——盲从,专制集权此时是最有效的。Damon上窜下跳,大呼小叫,却指挥若定,显得活力四溢。分组设帐,每组都必须以相对平整的一小块地为基础堆雪,踩实扩展。无法在石块上打地钉,就雪面上撒泡尿固住个把地钉。搭帐时由于情绪不稳定,队员间发生了点儿小摩擦,被Damon断喝制止。其实多是些二十五六岁有性格的愣头男女,有些情绪波动也正常。搭不成七顶了,怎么凑也就凑出五顶。只好按头领的统一安排重新组合。我被分到3组与大鱼和Sabrina“同房”。下山后向朋友们讲到这段时,有坏小子啧啧怪笑:“在那么窄的空间里和一个美眉挤一宿……”他哪知道那步田地里人只有取暖的欲望,不开玩笑地说冻得连撒尿都得焕发毅力,况且根据热胀冷缩原理,“小弟弟”早就在角落里缩成小手指啦。吴志形容:“撒尿的毅力还是有的,只是从四层包裹里掏出来都难露头……”一笑。
与大鱼和Sabrina素昧平生,我真想在搭帐、扎营时竭尽全力,可人家手忙脚乱时我又插不上手,便不好意思地没话找话。豪爽的大鱼只是开玩笑地说:“你跟Damon,都是他好逞能,没把你练出来。”但次日晚再次不得不扎营时,而大鱼因上山开路累P了身子却仍得独自扎营之后,见我从别处冒出,劈头一句:“你干活时干吗去啦?”我羞愧无言,为自己多年的“四体不勤”而悔恨。
尽管困据山沟改变了计划,除了疲惫,却没有什么悲观情绪。只是明天有事的人有些焦虑。吴志说明天晚饭无论如何得赶到家,母亲64岁生日;Sabrina是英文教师,“明天19个学生等着我上课;”大鱼是从山东赶来爬山的,即便明晚返京,再赶上去东营市的长途汽车几乎没可能,他吃的是官饭,总得看领导脸色行事。没有悲观情绪,却依然有兴奋、浪漫。山谷望天,天际如河。闪烁的星星如河底的珍珠。风声凄厉,却没有一丝刮进山谷。这是零下30度的寒夜,如果是个清风徐徐的秋夜,在这绝美的环境里恰巧和一个内心暗恋又怕拒绝的女孩静静望月,你因良辰美景而冲动,她因美景良宵而陶醉……那年黄叶飘飘时去内蒙额济纳胡杨林,每走一道河美景便胜一筹,以至无法形容,干脆这样坏坏地形容:“再拿架子的美女跟你走到七道河时都会倒在你怀里的,因景生情,以情状景”。
有清亮的男声唱阿杜:“你闭上眼睛就是天黑,一种失恋的感觉……”空谷清响,穿透寒气,穿透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