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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简史》结尾

(2013-01-29 09:08:25)

14、镜子里的父亲

   

 

关于我的父亲……一提起他我就想起那个形象:站在镜子面前,用一把电动的超人剃须刀在刮脸。他很少刷牙,他没有这个习惯,但剃须却天天坚持。镜子里的父亲:因为剃须刀的作用,他变得有些陌生。他变成了一个新人。

那个早晨,他变成了一个新人,因为一个新的女人将进入到我们家庭,“你们,可以叫她阿姨,”父亲摸着青涩的胡子茬,做出让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时有人叫他,打断了他的阐释,叫他的人是杨建国,“侄子们来不来?快到了吧?”我父亲点头,“快了,快了,我再打电话摧一下。”父亲回到镜子的前面,拿出手机。他变得陌生,因为,他变成了一个新人。

“你知道那个人么?”另一间房间。弟弟在暗影里问。他沉着和外面的光线同样阴沉的脸。早上六点,路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从我们的窗口看上去,那些行人,如果飘浮着的影子。

“不知道。”

“……我跟你说,哥,”弟弟的妻子把声音压低,“是个乡下女人,个子又矮,又丑,还不识字。改嫁过三次,都过不长。据说年轻的时候……我觉得跟咱爸爸也过不长。也不知道咱爸爸看上她哪儿了……”

“够了,”弟弟出来制止,“让哥哥嫂子慢慢了解吧。”

“她过来,就是图咱爸的钱,我把话留到这儿……”

“够了!”弟弟再次制止,“这个,还用你说!”

“咱爸,怎么说也是个知识分子,上过大学……不过,前面给他介绍过几个,人家都不同意,咱爸这脾气,这脏这懒……他可能也没得选择……”

“你不说,能把你当成哑巴卖掉?”弟弟提高了音量,以至另间屋子,几双眼睛都朝我们这边看,“给我老老实实地坐着!咱们,摆在这里就行……”

“你也别说了,”我摆摆手,端着笑脸走向父亲的房间,那里,杨建国、杨重合、张之瞻等人或坐或立,看着正在剃须的新人。“你别说,打扮一下还真显得年轻。”杨建国挪动一下粗如水桶的腰,“叔,你早该收拾一下。别总那么懒。”

父亲笑着。他一脸硬充好汉而又做贼心虚的样子。“你安了假牙了?”

一点儿不假,我父亲安装了假牙,这让他的笑看上去更加整齐,新鲜。这一来,他还显得高了一厘米,头也抬得高高地,一副——

汽车的喇叭。支着耳朵的父亲放下手里的剃须刀,他探了探头,走出屋去。“你还是坐着吧,别那么急于,”杨重合也跟着嘲笑,“你坐稳了,新人由我们来接就行了。”

“不是,不是。”父亲只得掩饰,他的掩饰夸张而拙劣,“我是想,去趟厕所。”

……一帆不是,两帆三帆也不是,喇叭的声响不代表什么,它们在我们家门前未做停留,用喇叭的声响驱赶开张望的人之后,汽车一路绝尘,都不曾有稍稍的减速。我父亲几次伸长脖子,然后收回,看得出,他的表情中,多少弥漫了一些失望。失望像脸上新生的褐色的斑,我父亲悄悄在上面涂了一层淡淡的霜。之前,他从来没有使用任何化妆品的习惯,我发誓,从来都没有。

“真不一样啊,老杨在的时候,看你那个邋遢。”——顺着声音,邻居胡祥华迈进了一条腿,他只探了探头,“人还没来?我来早了?”

父亲僵僵地笑着。老胡,吸烟。他们俩一向不和,我知道。他们俩,总有些疙疙瘩瘩,我知道。具体为什么我说不清楚,作为当事人,他们大约也说不清楚,可它却一直在。从两家,成为邻居后不久。

“唉,什么时候装了假牙?”胡祥华也发现了我父亲的改变,“看来,真是一物降一物啊。”我的父亲,继续保持着笑容,老胡,要不,吃块糖。你坐一下,我先,上趟厕所。

没等我父亲出门,屋外的鞭炮响了,“来啦来啦,这次是真的。”——没错,这次是真的,外面一片喧杂,他们簇拥着,一个穿着一件紫色衣服的矮个子女人,手里还提着一个提箱走进院子——那个女人,个子是不高,肤色黝黑,不过并不像我弟弟他们形容的那样。她长着一双挺厉害的金鱼眼,好像男人还没开口她就能瞪得他把话咽回去似的。我们也走到门口,我弟弟的嘴巴张着,吃了一半的香蕉还拿在手里,那个女人从我父亲的身后闪出来,大大方方地看着我们,就像她在回敬男人的瞪视一样。父亲说,她六十三岁,比他小七岁。但看上去不像。

“这是李浩,李博。这是王惠兰,张海霞。”父亲指点着,一幅小人得志、趾高气扬的样子,假牙什么的一应俱全,虽说那时,他还不敢正眼看我们。“来见过你大姨,”他说。

(四叔,和家里的叔叔、哥哥们,也赶到了——虽然,他们很象征地来得很晚。)

……我写着这本书,满纸涂鸦,一页一页地写下来,混杂着事实、虚构、想象、生命、奇迹、错误和谣言,它们在我的手指之下伸展得并不顺畅,有时松弛疲软,有时纠结壅塞,而且我一想到需要展现于纸面的还有那么多条路线,那么多艰难险阻,那么多陌生,那么多意义和无意义,那么多的假象和迷误,我时常会觉得头晕脑涨,一筹莫展。我写着这本书,从庞大的自信开始,从和上帝的博弈开始,从建造一个百科全书的意愿开始——然而这种为寻找意义而努力的苦差,为遣词造句而搜索枯肠的苦行,对事物最终本质的冥思苦想,却最终会变成……我真想奋笔疾书,一气呵成,在一页页纸上写尽一个人,一个时代,一种命运,一种属于“多数的可能”所需的命运DNA,然而,一旦搁笔,准备重读一遍,就发现笔墨并未在纸上留下痕迹,竟然仍是张张并不太清白的纸。

“我替你说吧,在最后的这部分,那些镜子已经帮不上什么忙。”我的魔镜,讨厌、自负和可笑的魔镜,同时又离不了的魔镜,它当然不肯放弃表现的机会,尤其是——“在化用福克纳和卡尔维诺之后,我想,在这个时刻,你一定会想到另一段文字:‘我把我的思想寄托于这本书中,我不知道用其他的方式表达。我始终是一个冷静和平的人,没有强烈的激情或狂热,是一家之主,是世袭贵族,思想开明,循规守法。政治上的急剧动荡从来没有使我经受大起大落,而且我希望如此继续下去。可是内心里,又是多么地难过哟!’我知道你熟悉它,《树上的男爵》,意塔洛·卡尔维诺,我记得你在读到第三十节的开始,读到这句话时的情景。你把书合上,一直哭泣,完全像个,丢失了玩具的孩子……你从下午,一直哭到晚上。”停顿一下,魔镜让自己变换一种色彩,蓝色的釉面上有斑斑淡紫的光,“我猜测,你也准备说出这句话,‘我把我的思想寄托于这本书中,我不知道用其他的方式表达。’”

是的,我把我的思想寄托于这本书中,我不知道用其它的方式表达。它,落在纸上,如同一页页跑下去的墨水线,充满了画叉、涂改、大块墨渍、污点、空白,有时撒成浅淡的大颗粒,有时聚集成一片片小符号,密密麻麻,细如微小的种籽,忽而又画分叉符,把几个句子勾连在一个方框里……最后把理想、梦想和幻想挽成一串无意义的话语,这就算写完了。

是夜,石家庄大雪。北二环少有地冷清,安静,缺乏车辆和它们的车轮,橙色的灯光像在空气中悬浮,在雪中悬浮。离开书桌,我打开窗子,让寒冷扑面而来——

消失于镜子。又从镜子中出生,他迷恋于幻觉

迷恋于,自我麻醉的药剂。这一个,复数的父亲和具体的父亲

在玻璃中多次折叠,穿越时间、命运、风霜和意义的狭隙

墨点一样,落向积累的白纸。

消失于镜子,又从镜子中出生,他躲闪,涂改,不断修正

依然怀有对镜子的恐惧。这一个,父亲

在众人之间隐藏,却难以收起背负的刺——

他不是刺猬,只可能是鼹鼠,生物是门严肃的科学

但镜子不是:

父亲和纸上的墨点都愿意认同假象。

 

消失于镜子,又从镜子中出生,他蜕掉蝉一样的旧壳

在帽子下面变身,把荣耀和耻辱、激情和无聊、花朵和枯叶

酿进酒里。

复数的父亲全都是酒徒,习惯得陇望蜀,望梅止渴

习惯着被火焰烧灼,放置于铁砧上击打,让自己扁平

并且落下铁屑和闪烁着光斑的灰烬。

……消失于镜子,又从镜子中出生,丢掉的鞋子将称为历史

可被他所弃的,绝对,已经不止十双——

现在,他适应了胶鞋,一穿三年

藏在床下依旧散发着臭味儿:即使,父亲用报纸覆盖

试图用掩饰代替清洗。

消失于镜子,又从镜子中出生,镜子里面有一条川流的春江

父亲和古老的月亮一起站在水里。

 

我们划,我们划,他是水手里面的哑巴,他是

从阁楼上缓缓下来,垂着头,他是遭受罢黜的国王,他是

和臆想的魔鬼交战,和层出的鲨鱼交战,他是笨拙的渔夫,他是

把头发、钢笔、钥匙和嘴脸装在套子里的那个人,他是

被蝴蝶梦见,却没有获得飞翔,他正被树下的阴影缠住,他是

追赶着马车,尘土将他和前方隔开,他是

他是父亲。他是风里归来的人,霜里归来的人,顶着茂盛的大雪

他是在屋里跺脚,带进烟味儿、泥水和肮脏的那个人,他是

沉默的人,吸走全部空气的暴君,怯懦而过敏的虫子

他是……给予我部分骨血,性格,相貌,活力和慵懒的那个人

 

他是父亲。消失于镜子,又从镜子中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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