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颂,虚构颂 ——(我的阅读札记)
(2011-05-18 10:4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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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1、《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麦克尤恩。
这本很薄的书我于去年购得,但一直没看。购买它,是出于众多朋友的反复推荐,就像当时,他们向我推荐卡佛——我绕过了第一篇,因为它的题目太过平常,《立体几何》,然后去阅读后面的篇什。我必须尊重我的阅读感觉,我读不出推荐语中的“冷谑外壳,内暖深藏”,读不出“麦克尤恩的虚构世界融合了德·基里科的城市画面荒凉迷梦般的特质和巴尔蒂斯油画中奇异的情欲色彩”——我觉得,他的小说是不错,但只是一般性的不错,就像那个卡佛,它只有世俗镜下的点滴,缺少些超绝,缺少些高度。这样的小说,部分的中国作家也能写出来,我在想,我们如此对它推崇是否是想证明,我们也不缺乏如此优秀的作家?或者,我们真的以为,写到了世俗中的冷与暖,写到日常平静下的小掩藏,就算是好小说了?如果让我推荐,我可能更愿意推荐埃梅,布鲁诺·舒尔茨,包括奥康纳——他们的小说,有自己显著而独特的提供,有形而上的生存追问,有,现代性。
我将这本书放下了。后来,刘建东再次向我推荐这本书,他看过的是《立体几何》。在一个夜晚我又打开了这本书,拿出更多的耐心,并尽量让自己挤去已有的印象:是的,这是一篇非常不错的短篇,在《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显得卓绝,你的确会发现,在那个貌似平静、漠然的叙述中有着众多的毛细血管,你会触及到其中血液的涌流。它东拉西扯,有意左右而言其它,而当结局到来的时候你会发现一把钝刀子竟然悄悄地插入到故事的腹腔——不过,它的优秀依然支撑不起那些过高的评价。
2、《阅读颂 虚构颂》:巴尔加斯·略萨。
在诺贝尔文学奖受奖词中,巴尔加斯·略萨像众多伟大的作家那样,细数上升为星辰的作家们给他的教益,“他们向我揭示讲故事的秘诀,更促我探究人性的奥秘,让我敬仰人的丰功伟绩,也让我惊恐于人的野蛮恶行”,“好的文学为人与人之间搭建桥梁。它让我们享受,让我们痛苦,也让我们惊诧;它跨越语言、信仰、风俗、习惯和偏见的障碍,将我们紧紧相连。”在同期的《世界文学》中,还译有略萨为《堂吉诃德》写的序言,它显得那么深入丰厚,而且独特——我愿把这篇文字和米兰·昆德拉的《遭受诋毁的塞万提斯的遗产》对照着来看。这种比照是有趣的,你会发现他们在面对同一篇文字时感受的同与不同,共性和个人性,也会发现他们各自独特的敏感点,会发现,他们为什么会写下他们那样子的小说。
突然想到,在众多的会议中,很少听到小说家们谈自己的阅读了,很少听他们谈另外的作家,学者——这应当是导致我们的文学日渐平庸的原因之一。作家的不阅读应当是一个严重问题,他们已没兴趣、没理想去追问那些在他们看来过于沉重、过于艰涩、费脑子的思考和问题——铁凝曾在一个发言中隐性地批评了那些“卖花人”对花缺乏爱,李敬泽也曾提到这一点,他说的是批评家:他们常有理,却一直缺乏文学的理,不承认文学的理——我们的作家们,是否关注成功学甚于关注文学?他们真的还有对文学的爱么?
在《阅读颂 虚构颂》中,巴尔加斯·略萨还反复谈到他对虚构的理解,“文学是对生活的一种虚假的再现,却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生活,在这座我们出生、穿越、死亡的迷宫之中引领我们。”“虚构绝对不只是一种消遣,也不只是一种让感觉变得敏锐、唤醒批判精神的心智操练。虚构是让文明得以继续存在的必要条件……一个没有文学的世界,将是一个没有希望、没有理想、没有胆量挑战权威的世界,将是一个机器人的世界,因为人被剥夺了人之所以为人的特质……”联系他的旧作《谎言中的真实》,你会发现一种思考上的延脉,同时,还有小小的变化。
3、《一个人的安顺》:戴明贤。
一个人的,安顺。我更看中的是在一个“个人”的眼光下,一段历史的呈现和复活,它有着沧桑感,有着细细的回声。吸引我的首先是它的文字,那种纤细的缓慢,那种旧日士绅般的温雅,经心,那种在“天凉好个秋”中蕴藏着的情绪,况味,那种……
顺着这样的文字,我进入安顺,旧时光中的安顺。当然它不是那种简单的地理图志,绝对不是,它有着强烈的个人眼光,也正因这份眼光,戴明贤笔下的安顺才有着独特而丰厚的声色,才有着无可替代的鲜活与意味。真的是娓娓,真的是很中国,在戴明贤的文字中,不惊诈,不夸张,不“故意”,不修饰,那种平静是练成的,是从骨血中带出的。他写母亲,写在国难时到来的“下江人”,写命运多舛的优伶,写早逝的大姐明端……你看不到他铺排情绪,所有都是点到为止,展开一点儿马上收拢——他当然知道如何技法,如何抓人,如何把人击中,然而他故意把种种技法化去,不用。这里,你能看到戴明贤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谙,他计白当黑,经营着空白。
至今不识戴明贤,得到这本书是种偶然,当时也未在意。在阅读中,我想起那些汪迷,他们似乎试图模仿汪曾祺,用一种平淡的笔法写风物,传奇,平是平了,淡也淡了,但汪氏的那些言外之意,那些内在的修为却从未得见。平淡的雅,内在的回味都是从骨子里带出的,是由少年养成的,你有那么多的燥,那么多的火,那么多的欲,最好别去学他——戴明贤却能和汪氏有一比。
4、亚当·扎加斯夫斯基的诗
在上个月,这个名字于我还非常陌生,是那种全然的陌生,我从未听谁提到过他,直到,黄礼孩给我寄来这期《中西诗歌》。我毫不掩饰自己的激动,曾反复向朋友们推荐,就像我去年推荐埃梅、鲁西迪、布莱希特的小说……之所以写下这个札记,部分地,也因为这个亚当·扎加斯夫斯基。
基于现实,现实中的事与物,然后,将梦、幻想、思考和情感调合到现实之内,通过一系列独特的发酵工艺,它酿成了酒,不,是诗。在《我工作的房间》,他写下房间里有意味的摆设,它们具体,却有寓意和指向。之后,他如此定义自己的房间和工作:“我工作的房间是一只照相机的暗盒。”“我寻求不存在的形象/如果存在,它们也是打皱的、隐蔽的/如夏天的衣服/在严寒刺痛嘴唇的冬天”“我从一眼小小的源泉中饮水/我的渴超过了海洋”……为数众多的作家、诗人曾用寓言化的方式来完成“自画像”,像博尔赫斯,像希尼,而亚当·扎加斯夫斯基在众人当时依然显得独特。《九月》,借对一个诗人居所的寻找向我们指认:遗忘是如此巨大而野蛮,在毫不知情中静静发生,一个人的存在和他诗歌的存在都在时间中慢慢苍白,“你永远找不到自己的家”。我询问过那么多人,唯一得到的答案是,他已经不在了。那首包含复杂、甚至小有晦涩的《关于波兰的诗》,我能读到他文字中的吁叹、感慨和反讽,“连我,一名冷静的读者/也要着迷于这童话里毫无抵抗力的国土/这土地喂养出黑鹰,饥饿的/皇帝,德意志第三帝国和第三罗马帝国”。亚当·扎加斯夫斯基懂得酿酒,也懂得语言的秘密炼金术,他就像卡尔维诺笔下那个柯西莫男爵,生活在树上,热爱和审视着大地。
5、《哈乐与故事之海》:鲁西迪。
“很久以前,在阿里夫贝这个国家,有一座最悲伤的城市。那份具有破坏性的悲伤,让它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它站在一片哀戚戚的海边,海中满是阴郁的鱼儿。即使天空那么晴朗,鱼儿的痛苦,却让吃鱼的人们打出的嗝里含满了忧伤”——这是鲁西迪小说的第一部分。它是一部大作家写给孩子的童话书,的确,在阅读之前我对它就充满了期待。
在我看来,童话,意味着限制:你不能建立过于多线的故事,不能使用孩子们读不懂的语言,不能至少不能在字面上讨论复杂问题,不能……而鲁西迪,恰是那种善于经营繁复故事、善于经营语言使它变得富有歧意和深度、善于讨论复杂问题让问题呈现的作家。让这样一个作家来书写童话,那种限制感会更为强烈,等于束缚住他的一只手,一条腿,甚至束缚住他的脖子:他,鲁西迪,在接受这种种束缚和限制后,又如何展示他的降龙十八掌,同时尽可能让它威力不减?
这当然是个难题。是个考验。对于这份考验,鲁西迪也是异常地兴致勃勃:好作家都是要勇于面对难度的,他们在意的绝对不是世俗意义的成功学。
在小说的第一段:它建立起了故事,建立起了想象,建立起了吸引,同时,那些貌似平白易懂的句子里也包含着才智和张力。行家一伸手:第一段,已经说明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