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那种和泥土、和在泥土上生长的事物有着切近关系的诗人,许多时候,他都将自己和那些事物的距离混淆,正如他的自我宣称,“做他的儿子和弟子/还嫌不够/还要做他本人”(《茄子》)——于是,“我”便一直在那些事物的中间,成为它们的一部分,或者让它们成为“我”的一部分,这让他的诗有一种血液的粘稠度,有一种灵魂的微弱闪光。在他的诗歌中,有一条显见的痛感神经,阅读时可以轻易地碰到它。“萤火虫是我死亡的幽灵,同时是我/新生的幽灵,复活了/我的梦。我的梦和/太阳一样,也是一个发光体/只不过光微弱且渺茫”(《我死了要变做萤火虫》)“白天,在街上/我总是忍不住回头/看那些先走在我前面,随即/被我超过的老人/他们都像我的父亲和母亲……仿佛我是一朵火焰/刚从黑暗中醒来”(《我总忍不住跪在地上》)。
将自我和土地上的事物对应,同构,许多的所谓乡土诗人似乎也做到了这一点,然而白连春并不止于此,他在诗中加入了天马行空的飞翔感,他能轻易地游走于众多的事物与事件之间,找出其中隐性的连线,这使他的诗呈现了个性和特质。写乡土,他不泛美溢美,不困囿于事物自身的具体限定,不将它变成一种无病呻吟的小调挽歌,而是一边恢复生活本身的浑浊,一边悄悄地超越和提升。在《蕹菜》这首诗中,他先是平常而平静地道出它的另一名字,“在北京被叫做空心菜”。接下来他就追问:“谁拿走了我的心”?沿着这条路径前行,白连春突然给这株“空心菜”装上了莫名的翅膀:“为找到心,它学会了/闪电一样紧贴着泥土飞”。如果到此,诗歌结束也足够了,它已经达到了高度,但白连春在突然感上又加重了一笔:“我骑着它,就这样闯进了/黑暗和风雨/我是蕹菜身上的青虫/离不开/它的叶子”。我将这句诗,让句让我叫绝的诗看成是一种照亮,它发出了强光。在这里,“我”介入了叙述与抒情,和事物构成了“复调”,有了丰富和繁杂,也生出打动人的巨大力量。在《我穿着草鞋走向远方》中,他一层层地剥离,让村庄只剩下一棵草,让草只剩下一粒种子,让鸟只剩下一根羽毛,让人只剩下一个鼻子……他在剥离的过程中突然加入了转折,让我出现,穿上祖父死后打的一双草鞋,被剥离的事物则又一点点恢复……白连春于平淡中建立了新奇,建立了曲折和意味,他的确是把“一朵草的花开在了脸上”。
在白连春的诗中,“我”始终是耸立于其中的,他常从自我出发并最终完成对自我的追问。在这里,耸立是说状态而非形象,白连春既不溢美泥土和其上的事物也不对自我溢美,诗中的“我”是一个身分低微、带有些自卑和无力感,有着带刺的敏感,甚至有些“零余”的人,一个农民,一个诗人。在近作中,他有一首诗直接叫做《我是全世界最多余的一个》:“和玫瑰比,我的爱情多余/和诗歌比/我的纸和笔多余/我的泪水多余,如果清亮一些/可以浇灌一片菜地……”和加缪的零余人相比,白连春的零余人具有抒情的热度,却在零余的感觉上有过之无不及。他和世界之间有层厚玻璃,可以相互照见,却缺少融入,这层玻璃使他被隔在了局外。现在,白连春的诗越来越强调这种局外感,他对自己说,《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这样说的时候悲观已经坚硬地侵入了),《我被时间埋在纸里》,他对自己追问:《我还是不是有魂的躯体》,《我能为你保存到哪一天》?作为一个和泥土有着亲近关系的诗人,白连春的这种追问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他的言说方向有了小小的变化,他甚至将事物也抛开不用了,直接面对着“我”,“我”,“我”。当然,这是一种抛弃广度的冒险,白连春试想在自我中建立一个世界,封闭而自足的世界。博尔赫斯在他的小说《创造者》中也强调了那种个人的世界性,然而他同时也小心翼翼地认定,自我是一张具有真实事物和情境的世界地图。此刻,白连春专心而敏感地审视自我,内心,我知道,他的小说也呈现了这样的倾向。这种自我窄化的尝试需要更大的力量,更为尖锐的深度,而且需要一面镜子将自我放大为世界。从现在白连春的诗歌来看,他还有许多的空间可以继续前行。
白连春的诗歌语言质朴,却在内质里包含了光华。在诗歌中,白连春并不强迫性地使用语词,不通过语感变化获得歧意和张力,而是始终保持一种顺畅感,譬如“失眠的夜晚/我宁愿做一只老鼠/沉入黑暗,无畏,简单/对任何人都不思念”(《我宁愿做坟墓》)。这里没有生僻的词,没有让人耳目一新或带有灾变性的搭配,然而他却在那种貌似平常叙述中,建立地场景和情境,建立了和我们内心的通道,打通了我们对世界的一个隐性却公共的认知,他的“对任何人都不思念”并没有构成对阅读者的拒绝,恰恰相反,它变成了对每个阅读者内心的刺痛。说实话,我个人是对那些能够强迫性使用语词,并使它们获得意外的诗歌与诗人褒有更大的热情的,然而在阅读白连春的诗歌时,我发现了质朴和简单可以具备的内在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