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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悟随笔马车文革回忆 |
分类: 陈年札记 |
看到一个小朋友在博克里面回忆年轻的过去,认为这样可以静下来。我却是一静下来,就会回到过去,这是老了的意思。
67年的秋天走得急,不到11月天已经凉了,我的心更凉得透心儿。父亲被带走了,那个镜头我永远忘不了:几个军人拉拉扯扯地簇拥着父亲,他一直没有抬头,可能是不忍看到我和弟弟们紧贴在玻璃窗子上的脸。父亲带着领章的军装被脱掉了,棉衣上匝着一条条道子。父亲穿着这个棉衣的形象,印在我的心的深处。
感觉到冬天的逼近,我们已经被赶出了曾经温暖的家,新的旧房子是原本打算拆掉的工房,顶棚很高,墙皮到处剥落,两间屋子门直接通到外面,风一刮起来,门摇动着,风从各种缝隙冲进来,在屋子里的砖头地面上打着转子,荡起那些永远扫不尽的尘土。
我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子,还没有来得急反应,照顾奶奶和弟弟们的责任就突然降落到头上。我必须考虑一切,而最大的事情就是过冬。每年入冬是按照人头分煤的,我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我们家仍然得到了领取过冬煤的通知,一如既往。不同的是,我们必须自己把煤拉回来。
我夜里睡不着,天没有亮就起来了,走了很远的路,从城里的煤站借到一辆排子车,不大,我拉上正好。走向煤场的路上,我高兴得想唱歌,想象着腊月天围着火炉子的温暖。
煤场很热闹,喧嚣的人声和马车声,一副沸腾的劳动场面,好多个大大小小的煤堆,一家家人在忙着搬弄自己分得的那份儿。他们可以按照时间先后排队让马车给拉煤。过去我家也一直有这样的待遇,现在不行了,我们属于另类。我到的晚了,分配煤的人把我带到最远处的一堆煤,转身走了。我目瞪口呆,与别人家大大小小的煤块不同的是,我家分得的是一堆煤粉子。小排子车显然不适合拉这种粉末状的东西。
我四处收来几张报纸,权且堵住一些缝隙,用自己的小铲子小心地往车子里面装煤,我不愿意思考,知道自己没有回头路,必须想办法把煤拉回家,这关系到一家人过冬的需要。
回家的路上,不断有马车从身边走过,有人好心地喊着:孩子,你的车子漏了。我没有抬头,好像这样就可以看不到不停地从车子上漏出去的煤粉。我没有出路,如果停下来,我也许会控制不住堵在眼眶里的泪水,而泪水在此时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坚持走到家,把车子上所剩无几的煤粉倒出来。
很饿,但是我没有进家门,因为没有办法给奶奶解释,她也没有办法解决我的困难。我找到一些木板和席子,希望能减少煤粉的丢失,返身向煤场走去。我的脑子完全是空白,不敢想下去。
到了煤场,天已经完全黑了,人们都走净了,周围彻底静了下来。摸到我家的煤堆儿的时候,感觉三吨煤像一座小山,排子车显得十分渺小。我茫然了,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把这座山搬回家,而天亮之前,会有许多人来拾拣剩煤,我家的煤是不可能留到明天的。天更凉了,我心里的火炉被黑暗吞没,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让压抑了一天的泪水冲出来,洗刷一下我早已经被煤染黑的脸。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好像睡着了,被一阵马蹄声吵醒。抬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上前来,也许是抢煤的?无所谓了。他走近了,在远处昏暗的路灯照耀下,看得出来是一位长着大胡子的马车夫。他拉了一把我的帽子,说,小伙子,走吧。我看着他有力地一大铲子、一大铲子,把我家的小煤山装到了车上,把我的小排子车挂到马车的后面,最后一把抱起我来,放到马车前面的坐位上。
大胡子车夫自己也跳上车,一声吆喝,两匹马蹬着蹄子走起来了,马咀上反着白沫子,马也是累了一天的了。我紧紧搬住马车的车帮子,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好像分不出来是自己在做梦,还是真的来了救星。
马车到底是快,一会儿就到了家门口,大胡子一边快手快脚地卸车,一边唠叨着:这煤粉子和点泥、伴上水,做成煤球,仍然是好烧的。最后,他还用周围的砖头给煤粉砌了一个池子。我缓过精神,冲进家里倒了一杯热水,也顾不上回答奶奶对我一脸黑花的质问,捧出门来。那大胡子已经跳上了马车,回头向我喊着:孩子,快回去吧。我捧着水的手暖暖的,看着他和他的马车隐入了夜幕,我心里又跳动起了冬日炉子里温暖的火苗。
许多许多年以后,我曾经有机会乘坐堂皇的马车,但是,还是当年那不甚堂皇的马车,在我心里留下更深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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