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没有任何事物能被遗忘,能被丢失,宇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记忆系统。
往回看,你能发现世界的开端。
—— 查尔斯·达尔文
城市的黄昏鲜有夕阳独秀,天色将暗时,瞳孔被霓虹晃得如闯幻境,记忆在炫光中交叠,家乡的街景历历可辨。正是离家的前一天,父亲开车载上我的行李箱,一路略带挽留地松着油门,交代我出门在外的注意事项。
头顶是橙若九月橘皮的路灯队列,裹人于酸甜气氛,我讪讪地瞅着窗外,在一片灿黄中忍住泪水,是有多少年未曾闻及父亲发自肺腑的劝言了?揉揉眼发觉往事疏淡,亲情是遗落在沙漠上空的飘渺城堡,真真假假倒也无心辨别。
那日父亲推己及人,大约是说他上了年纪容易为人急躁,但旁人终究不屑与老者一般见识。往后换我出门在外,要谨记吃亏是福,多替人着想,遇事尽量忍让,莫随着性子与人敌忾。父亲自然明白我的秉性,爱憎分明易生事端,这番话实为暗示我,年轻人出社会没那么好混。我嘴上含糊答喏,却忍不住捂紧胸口那扇闸门,生怕这夜市初上之际,喧嚣入窗惊醒了心中某团莫名的狂狼,将这短短的送别之路搅扰成战场。更担心自己刹不住争论情绪被心牢猛物操控着说出些“大逆不道”的话来,只一心想着马上远行了,父母皆留在身后这即将称作“故乡”的小城,原地老去,此行在常伦看来是为不肖。只好狠狠地压紧鼓鼓背囊,咬咬牙微笑答曰:一切都准备好了。
这一趟离家怕是不能轻易回头。
言语间眉头微微抽痛,心中那猛兽怕是躁得难受了,该遣它去外乡放逐,哪怕最后不得不将其晾出,赤手上阵殊死搏斗,必将它手刃于荒芜之境。挣扎隐忍了这么多年,终于决心不再受制于心魔变幻无常的操控,焚膏继晷,磨石成器,是时候揭竿了结这悲剧的始作俑者了!为着自由魂灵而放逐,当可全然不计代价!
父亲见我久不言语,便随手旋开车载音响,姜育恒以咽哑嗓音轻声哼着:经过了许多事/你是不是觉得累/这样的心情我曾有过几回/也许是被人伤了心/也许是无人可了解/现在的你 我想一定很疲惫/人生际遇就像酒/有的苦有的烈/这样的滋味你我早晚要体会/也许那伤口还流着血/也许那眼角还有泪/现在的你 让我陪你喝一杯/干杯朋友/就让那一切成流水/把那往事当作一场宿醉/明日的酒杯莫再要装着昨天的伤悲……
日夜轮换有多长?为何岁月眨眼即沧海桑田?天明之后日光会拉多长?能不能长过心牢上空的电网?昏黄中轰鸣阵阵,声声拉长回忆的神经。童年是我一生都割舍不掉的影子,总在黑暗中隔断光的方向。
记得每次同学会,分离很久的同学谈起我总是欲言又止,某些心直口快的人会不加掩饰地指着我说:“当时觉得你好可怕,狂妄、傲慢、胖成那样还收不住棱角,非得扎一扎旁的人,弄得草木皆兵才肯罢休……”我心中的声音抵抗道,你说谎!你说谎!哪里是你们想的这样!嘴巴却嘤嘤地张不开来解释。
对方继续说:“后来发现其实你特别善良,善良到极端脆弱,所以每当遭遇不公,会用锐利的外壳来刺痛这畸形世界的不平衡,但是代价也太大了,你失去了周围人的好感与谅解。”
如梦初醒。
能说出口的话总不算太难听,何况说者也是出于一番苦心。但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那些真真切切产生过偏见的灵魂,恐将这刻板印象携带终身。在那些辛苦场合,多么情愿故人将我忘却,由我逃到远方雪国,莽莽冰砺极光一片,孤身消失在世俗的冷漠荒原。
柴静说,做新闻,就是和这个时代的疾病打交道,我们都是患者,采访在很大程度是病友之间的相互探问。我动笔写出记忆中那些带给我强烈生命印象的事,也是我们彼此之间的一次倾谈、一次反省、一次疗愈。也许我们时代的疾病无药可愈,但至少能在重述中将所有角落暗藏的曲解梳理一遍,祛污洁尘;也只有我们勇于面对过去和过失,方能获得一次灵魂杀毒的机会,让病毒无可复制,让此后漫长的人生不再感染上我们曾经罹患过的劫难。
目睹很多误入歧途的人,比如药家鑫、又如李代沫,他们的童年都因为小小的自卑而不断躲开人群,被大人忽视,用食物来压抑愤怒,用网络来消解对世界的敌意。现实中难以企及的温暖,惟有通过网络来寻求,尔后,在经历肥胖、抑郁、狂躁、他人嘲笑之后,否定自己的一切,并通过疯狂的减肥、整容向陌生世界投射弹药,来惩罚对自身存在形式的厌恶。但最终,却由于急功近利的自我改变丧失了作为社会人的怜悯。偏激的自我重建之后的不适导致肌体骤然失调,白白牺牲掉健康。
待我成人,父母剑拔弩张的敌视看似被时间冲淡了许多,而我日后的一言一行总逃不开他们当年彼此折磨的阴影,母亲的穷追不舍与父亲的漠视退避,让我在真理与正义的问题上永远找不到平衡,复杂生命的答案的追寻更加无从起步。
那时我总在糊糊地幻想,何时能逃脱回忆的幽池,去陌生海洋当一条幸福的鱼呢?后来在大学被这种不被理解的孤立感包裹得快要窒息,向心理医生求助,被误诊为抑郁症,看过各种医生试过各色疗法,不见起效。后来被庸医滥用药物导致头痛不已、肥胖加剧,整个人都活在一阵阵虚假的快慰中。方才真正懂得:精神病,一言以蔽之,即与现实失去联系。
直到某天瞥见一位著名的心理学家的文章,像一双巨手拨开宇宙间层层星云尘埃,所有光芒直射同一个真相,她说:“恨自己,是人生中最大的问题。一个人会找自己的麻烦,不容日子好过,因为恨自己,所以觉得自己不配过好日子。也许自己知道这是病,但控制不了……自卑的问题比自恋大一点,而恨自己是最严重的一件事……”
那一刻,五雷轰顶般地震撼,原来心中万千纠结,不过是人家案头的一宗病例,而那些叫我日日夜夜头痛贪食的抑郁抗药,根本就是意念的噬体,对症状无济于事。时代的落后造就了太多无辜者的悲剧,自己身处其间多年备受煎熬,也总算熬出头等来了心理大师的金句,这劝谏,字字玑珠,普济众生:“我常看到一些小时候没有受到好好对待的孩子——归纳起来大致可以这么说:如果他的父母常否定他,他就会否定自己;如果他的父母很暴烈、喜怒无常,他长大后也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学习爱自己是一大课题,如果你没有好父母,在长大后,你得当自己的父母,善待自己。而身为父母,如果你不想养出一个终身恨自己的孩子,请你一定要让他感觉,你喜欢他。”
当然,如获解药的澎湃那时,我又忽然设身处地的希望这救命箴言还要再加上一句,请你一定要让他感觉,你喜欢他,以他能够接受的方式。
前阵子接触到一位早逝少年作家的书,全篇用整个生命来感悟人与世界的问题,以他的描述,大人给小孩喂水果的方式即可体现亲情隔阂的所在:“我们经常听到有人说,‘我爱我的父母,我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他们’,或者‘我爱我的孩子,他将来就会明白我的苦心’。这不是我们对他们的爱,而是我们想象中的爱。这种想象中的爱,让我们以为自己很爱对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对方。可结果呢?对方却一点都没有感受到,反而对你满是抱怨。换句话说,你的爱其实放了空枪。”
“这就好比有人说他想要一颗苹果,而你却送给他一车香蕉。收下香蕉的人每天闷闷不乐,你质问他为何得了一车香蕉还不高兴?他说:你给我的是一车香蕉,而我要的只是一颗苹果。有时候,我们必须明白,你付出的爱,究竟想要收获怎样的效果?是让对方感受到你的爱,还是让你感受到自己在爱对方?是付出爱的行为重要,还是付出爱的方式重要?也许在你眼里,香蕉比苹果更美味。但是你的想法无关紧要,因为无论是香蕉还是苹果,最后吃的人都不是你。”
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同样适用于关照亲情。父母以爱之名反复告诫,只是为了表演他们的关怀,以防日后孩子在犯错受挫时,因着先前这番“告诫”而免去作为双亲在子女受难时理应承担的责任。明明是赤裸裸的事前免责,还非得扣上亲情大爱的帽子,天地不仁。
站在人生中点的岔道,安稳向左,冒险向右,走完一边各需半生。前半生径直选择了右行,崎岖坎坷受尽尔后折返,方才舍得将珍存的安稳歆享。宁愿在逆旅中顿悟,也决不在起点为一份安逸沾沾自喜,那人生必定只能窥得世界的一半。
向很多人说起心里的创伤,但听者都难以置信,用一种带着反讽意味的悚然打量我,然后笑说“都是一家人,再坏能坏成啥样?肯定是你自己的问题,太在意过去,度量小爱记仇吧!”
如果我不将那些压抑与屈辱写下,若我不向这个世界合盘托出成长中那些锥心蚀骨的内伤,如果我再不揭开骨肉至亲之间登峰造极的伤害与疯狂的报复,恐怕我生生世世都会活在世人的鄙夷与误解里不得超生,那些怪诞的人生戏码最终也只能博得几缕不屑嘲笑。但凡有过家庭生活的人,读完我的童年少年,你们还会发自肺腑地肆意嘲笑我诡谲的人生选择吗?
著名的“阿什法则”认为:承认问题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你愈是躲着问题,问题愈会揪住你不放。
写下这些,并不为声讨我那令人绝望的亲情,也不为博取任何的同情可怜,只是这些事给我留下了强烈的生命印象,在我脑海心头深深地轧出凿凿痕迹,倘若避之不谈任由它在每一处肉身变质腐烂,我的灵魂将会压抑沉重得窒息,我的生命也将因此罹患绝症,再无寻求意义的动力。
离家的火车上,冷漠的脸孔穿梭往来,像先知展示着世界的原貌,告诉我们:社会永远充斥着利益与谄媚,光明与投机。我躲在列车角落的座位里坐立不安,累得想睡却心火如焚。原以为看透过去,和往事干杯,是件明达快意之事,迥异的立场却将知晓彼此缺点的清醒冲成仇恨的加剧。
车厢闷得喘不过气来,我强按住胸口,挤出拥挤的人群,在列车连接处的玻璃窗面前,直视着黑暗中迅速消失的一幕幕忘情落泪。
列车到站的时候,心潮汹涌激荡,双眼肿胀得难受,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迎面而来的旅客大概默默嘲笑这个初次离家少年的娇气,独独来到异地就泪眼模糊。也顾不得他人眼光,我拖着沉甸甸的行李箱逆风而行,没有空余的手拭泪,便将头仰得高高的,直直对着灰色苍穹,天高云淡我本渺小,那不知从哪儿射出的阳光刺得我泪如决堤,我仿佛终于找到一个流泪的正当理由,由我在这冰冷陌生的他乡,失声痛哭。
为着与过往永别的坚决,终于启程奔赴未来了,自己终于能够真真切切地活一次,且将长路奉献给远方,不管最后魂梦无涯明日无期,哪怕终将抽刀断腕粉身碎骨。
尼采曾说: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有一条仅供自己走的路,它通向何方?走就是了。
眼前铁路带着站台的遥望绵延不尽,事到如今,恍然大悟,人世如海底潜游,茫茫然飘荡却终将毫无踪迹。宇宙宽宏,郑重如诗,渺小的我们本就是其间一句浅浅的叹息。
(本文为节选,完整版记录了本人成长历程的无言苦悲。过了矫情的年纪,不想让桩桩疼痛了然于天下,遂将详情隐去,同时祈盼与家庭、与世界达成和解。心若不能将往事全然放下,就由它被时间的巨瓮酿成美酒,等哪天豁然起意,干它一杯!)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