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被舅舅接到汉口的家，心中充满期盼。一直认为自己比离乡背井的同学幸运：外公外婆是武汉人，这里有我从小便耳熟的调韵，听着风风火火的武汉话，也算接近童年乡音。

这座城市，还有许多树根般蔓延大地的人脉，每一个分支，都是一脉血浓于水的亲情。

舅舅和舅姥爷同住一处。很小很小的时候，记忆中第一次离开湖南，就是来到舅姥爷家。透过的士车窗，遥望二桥以北的江岸，那扇生长了灰尘与曲藤的记忆大门，忽然被一股清脆的力量敲开，一束光，划开空白十年的时空，直刺眉心。

向着熟悉的方位行进，舅舅告诉我，那幢房子住了30多年，早已比不上豪华宽阔的别墅雅居。当我走进它，熟悉的厅室布置，以及跟外婆家高度相似的器物摆设，将我带回多年前的记忆。楞在原地，我错认这就是外婆家的旧居：斑驳龟裂的屋顶、褪色的赭木家具、洁净的兰花灯、淡蓝色竹叶纹饰的窗帘……

家族特色的装饰品味和独有的年代感，肉眼可辨。

舅姥爷90年代初中风，瘫痪卧床十余年，他歪坐床头见我进屋，神情惊异中夹杂着欢喜。毕竟十余年未见，彼此的容貌变化，可用翻天覆地形容，老人家，是否能辨认满堂子孙中，究竟我是谁家的孩子？

必须很大声跟老人说话，他才能在沉默良久后，说出几句不明其意的武汉普通话。狭小的房间里，任何言语都成了伴奏，只有紧握的手和慈爱的摩挲，成为这久别重逢的主音。一切都在长江尖啸悠长的船笛中，化作绵柔的陪伴和相守。

舅舅家楼下的出路，从曲折泥泞的小吃街，扩平成绿荫笔挺的沿江大道。上一次来这，已是上世纪的旧事，当年外公辞世，妈妈带我来武汉省亲送魂。那次在舅老爷家，全家老小围在一起看《还珠格格》，夜里爬上屋顶天台零距离观赏国庆的江边焰火，各色形貌的火花，在下坠时灭成硝烟，如流星般坠入长江，似提早上演着生命中难以承受的诀拜与阔别。

此时，放焰火的两岸，已陆续修建成市民休闲的汉口江滩和武昌江滩，眼泪和尘土，都被水泥柏油封印于昨日。

很深很深的夜里，我下楼走上江滩，发现一切都在灯火安眠后复活。来武汉生活的一年中，从抱怨到不适，尔后悄然融入城市的水土和作息，像一颗火柴挣扎着，汇入火舌巨塔。

因为我的血液，有一半来自长江，它在人类诞生的亿万年前，便汇集百川之露，在此滔滔向东奔流了吧？在我登场前的几十年中，这里也曾是妈妈玩耍嬉戏的地方。每到一处，都能想象外公外婆家的老屋，是否也在不远处的某个河湾？江风刮过、潮汐拍过、渔船驶过的每一寸滩涂，是不是也留下了妈妈当年欢愉的足迹？

江滩夜露成霜，几乎驱散了“秋老虎”的瘴热。岸上的人们，在周末的第二个傍晚，随意游走在浪尖，适时停坐在路灯下的欧式长椅上，看对岸灯火万家渐成霓虹阑珊。孩子们飞奔逐日，争相追踏着白鸥远翔的弧线。

这样的秋夜，更适合乘坐电瓶车，去道路西头的武汉关，以日、德、法、俄、英租界的洋房石寓，走到国民政府旧址、八七会议纪念馆、潮人拥攘的步行街。

武汉在一时鼎盛一时萧条的境遇中，见证花花世界的繁华历史，而当你走在西洋建筑的夹道中，商业街区的任意一家小店，都饱胀着市井生活的烟火气，百年历史在片刻被刷新成今日映像，一切只关乎最寻常的生活记忆。似一记迫切遗忘的咒语，被人们反复吟诵，越想抛却，越是铭记。

市声中的老汉口，常年在长江潮头迭洗中，不得不改头换面。红砖洋房在推土机的隆隆声中分崩倒下。尘埃中一段故事应声消失，像被死神牵住命运，准时退场。待到尘埃落定，人们再难想象将会有怎样的建筑取而代之，拔地而起的大厦，真比旧楼尽善尽美吗？

一百多年的记忆，留在一代人心中，那些人，现在也陆续搬去天堂了吧？此刻，我不知自己是有幸还是不幸，竟成了一段历史的最后一位见证者。若干年后，我将彻底忘却这街头偶见的景致，那么，它将彻底埋没在荒草丛生的往日之野吗？

许多年后，会有年轻人举着脆薄不全的地图，来此寻找繁体字的时代踪影吗？那时，年轻人会否遇到双鬓斑白的我，在混沌追忆中讲述今日这幕令他迷惑许久往事？

是夜，2007女足世界杯，在沌口体育馆上演。

一整天在汉口闲逛，偶尔听到表哥提到汉阳的赛事。原来武汉的国际化，已经在形式上体现为世界视角。电视新闻里，刘翔等一众奥运冠军，也是从沌口体育场出发，引领全民健康跑步大赛，让世界看到武汉的活力。

晚八点整，电视实况直播世界杯，我坐在寂静的长江巨镜旁，隐隐闻见对岸的人声鼎沸和高潮迭起。坐椅环成一一座几百米高旋筒，哨声和嘶哑的喝彩，被聚光灯和Maxico Wave打散，扩散成全城的狂欢。夜空正下方的绿荫场，正展开一张险象环生的精彩厮杀。 

江滩的圆形路灯次第暗淡，远看是一座鸿贯八方的金桥，如一个强磁场，吸引方圆几百公里的瞩目。

当水天变成一色，要么是碧空万里，要么是全世界阒寂的深夜，双手任寂静放逐。江水中出现一个巨大旋涡，卷进所有离人的魂灵又重归平静，那些肺腑中咽哑的呐喊，终究被层浪叠成轻密的气泡，消逝在江心某处。

广阔视野下，亦有看不见的风景。

欢呼过后，嘘声依旧呐喊依旧。空旷的绿荫场上，聚光灯悄然泯落，最后一眼，瞥见半空中巨大的计分栏：白色刺眼的4:0一晃而过……

全宇宙，只剩下巨大的空旷继续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