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流水
孙甘露
二十六日由大屿山飞虹桥,厦门航线空管,航班延误。
二十七日接父亲出六院,医院收了八元消毒费。护工生着气拿走了五十元。
二十八日去虹口医院看母亲,咳嗽,但是病情稳定。
要给陈贤迪交回公务护照。
晚上和扎西多和本在圆苑吃饭,还有他们的女儿。喝了汤,但是剩下整只土鸡。他们说也许会回北京住一年。
外面开始下雨。侍者打着伞,跑到路口,为客人招呼出租车。
饭后一同去尔冬强的汉源书屋,王晓明、毛尖和巴宇特已经在那儿。书屋里的陈设微微搬动过,但是和一个月前韦大军来拍记录片时没有大的变化,和一年多前为肖丽河去耶鲁饯行时相比,只是那架旧钢琴由中间移到了墙边。再往前,已经不记得了。
巴宇特是初次见,戴锦华式的,在世界各地转了一圈,说普通话话依然字正腔圆,说是娜斯要来,和毛尖是一对电影专家。我不敢再写电影眉批。他们还要去瑞金宾馆的FACE酒吧。兴安请我在那儿喝过几杯,昏暗,冲墙有一张可以躺着抽大烟的大床,这是一个比喻。兴安说这是卫慧介绍的地方,她喜欢,这是后来她自己说的。
但是小周在家等我,便先告辞了。
拿着商务印书馆的口袋走进雨中,中午给小胖子送去带给他的礼物,就用这香港书店的口袋装了上海盗版的DVD。先前王晓明说他也在香港买了一套奈保儿。两天前我还在中央图书馆的讲台上挨着他并排坐着,谈论着上海。历史记忆。这是廖秉惠的语汇。
原先在香港的讲题是对奈保尔的小说的戏仿,《小半生》。会议主持梁文道介绍说有意思,但是我没有说,岔开了话题,讲什么时间上的双城——文革十年和九十年代。也不知道为什么。
奈保尔,一个对印度怀着复杂感情的男人。另一个是拉什迪,他说“印度的”这个词正在变成一个扩散性的概念,我想“上海”这个词大概也是。“我们……是有缺陷的生灵,有裂缝的眼镜”,“……是一种不完全的存在,是偏见本身。”这是两个值得反复读的示范性作家,还有介绍他们的诗人翻译家黄灿然。遗憾的是在香港没能见到他。我没向人打听这位同样具有示范性的作家。
大家在电梯口辞别,嘴里都是啤酒味,那是在告士打道狄根斯酒吧看球时灌的。土耳其赢了。一个由东向西的国家。周围的人随着比赛的进行在叫喊,我不知道自己希望谁赢,我也不知道其他人希望谁赢。我喜欢一个人在家中看球,一个坐着的白痴和一群在发光体中奔跑的白痴,两个小时很快过去,中间上一趟洗手间。
双城记,正经是一个好名字呢。
在地铁里见过一个女孩子,高个,时髦的平胸,至脚踝的长裙挂在腰下,绛红色。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脸上兼有香港女孩的矜持、上海女孩的骄傲和北京女孩的热情,她够黑,也许是从菲佣中脱颖而出的一位。那是上午十点,她浮肿着脸走出中环站。掠过HMV的店招,在往兰桂坊的斜坡上消失。这是在香港观察的唯一一个陌生人。她使我想到其他一些事物,那些在成年以后,移居其他国度的作家,从他乡眺望故乡,希望接续“中断了”的“肉体的感觉”,寻找那些消失了的街道。
此时此刻,汉语写作,是某种意义上的印度,是一个文学的次大陆。
那个背影,使我想起的作家不是朱自清,而是程小莹,他有记忆的天赋,为我们重塑七十年代的上海,一位神经末梢的大师。启发我们观察一个业已消失的时代。这是我看到的最亲切的追忆,他的新小说是《温情细节》。这个书名太谦虚了,难道他是想叫别人忽视它?
我知道,是什么东西使我们从旅行中平静下来,日常生活中所有那些令我们厌烦的熟悉的感觉,会使旅途的疲劳变成精神性的瘫痪,我终于回到那令我们舒服的、基本妥协的生活中来了。
上海之夜,在它夏季的雨中,在一瞬之间,让我在对香港的短暂回望中,终于唤醒了我的知觉。
黄灿然曾在接受采访时说,他花了很长时间才使香港的风物自然地进入他的作品。但是怎样才能使上海的一切妥帖地进入我们的笔下呢?
出绍兴路向左拐,对面曾有一家台湾人开的“没落意识”咖啡馆,陆灏经常招人在那儿雅聚,如今早已是换了主人。在那儿见过董乐山先生和他的夫人,他优雅地感谢我赞扬过他译的菲力浦·罗思的《鬼作家》,我哪里敢夸老先生的译文。我写短文表示仰慕,也许是为了博他一笑。
从瑞金南路直走,到复兴中路向西,全是单行道。停在茂名南路口,等对面的红灯。左侧,JAZZ AND BLUES 的大门虚掩着,这是林栋甫开的酒吧,但是这会儿在门口招呼朋友的是他的夫人凇岚。
混合着成年人的柔情(别嘲笑仅有的几滴眼泪)、音色纯净的演奏会钢琴、戴眼镜的尼古拉斯——纽约请来的白人钢琴师、SCOTY——旧金山来的黑人歌手。很棒,但是还有更棒的,冰镇过的二锅头,咖啡白糖柠檬片,龙舌兰酒饮法。酒吧的次大陆。
一个寻找JAZZ精髓的人,徒步走通密西西比河,(在此,“走通”这个词来自陈村。)对人世的哀伤怀有敬意和醉意,在他高兴时,会为客人唱上一曲,浑厚的男声。令人想到另两位上海的男声田果安、COCO,爵士的双城。另一个比喻。就象爱灵顿公爵的名言:“纽约不是我的家,它只不过是我存放信件的地方。”
这种时候,坐在小圆桌旁的张建亚会来上一句“咯者了掉”。谐音,要找人翻译。
出租车司机问是否要避开衡山路,这是让我两难的问题,避开,绕路;不避开,堵车。好在过一阵,就不用再走这条路了。右侧,欧登的地下车库前,等候客人的出租车司机,在霓虹灯下斗殴。斜对面,BORBON STREET 的白色大房子,原来是704研究所的医务室,张旭东曾说他小时候和人打架破了头,他的母亲就领着他上这儿来上药。深夜,大家无奈的等着。
有一句话,在这儿,不通法文的年轻人十有八九也明白,他们会用临睡前的倦慵口吻说:C`EST LA VIE。
你日食一样戴着眼镜——台词,这是很棒的夏季观察。
这个夏季,感觉又回到了八十年代。是因为炎热,父亲又住进了医院。
街上乞讨的儿童,席地的肢残者,在某处总可以看见。
每个夏天,我都会想到89年……
89年,夏季,慕尼黑。贾克·路西耶演奏的爵士风的钢琴巴哈。在街边随手买的CD,我最爱的两种乐风。它们在一起,或者不在一起,我都爱。就象常拿来开玩笑的海明威笔下的对白:
杰克,我们要是能在一起多好啊。
这么想想不也挺好吗。
《太阳照常升起》。这也是一部关于夜晚的小说,爱之夜晚。拿去,可以用来逗失恋的年轻人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