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和老福特一起的日子
□ Alicia
Keys
远在天边的家人、节假日的清冷、考试后的空虚、独坐寒夜的寂寥……每当这样的时候,我唯一的解脱,就是开着那辆老旧的福特车,冲进高速公路的车海之中。我总是把音乐的声音开到最大,任凭巨大的混响将我吞没,将寂寞吞没。
初来美国刚刚两个月,东部就下了那年的第一场大雪。下课回家时,乌蒙蒙的天空已经暗黑下来,地上的积雪也有半米高了,刺骨的冷风卷裹着鹅毛般的雪片,还在拼命地漫天飞舞着。
我抬头望了望前后左右,白茫茫的街道上,只有我一个步行人。
就在这时,一辆红色的跑车戛然停在我身旁,车窗摇下来后,一位西服领带的年轻男子探出头来,递出一把折叠雨伞:“嘿,拿着!”他的口气近乎命令,我忙不迭地接了过来,撑开,嘴里说着“谢谢”,还没有来得及问他要地址,好把雨伞归还给他,红色跑车就已经消失在车流中了。
我撑着伞,呆呆地站在雪地里。
身在异乡,人生地不熟。这第一场雪中的奇遇,一个陌生美国人的关心,让我感到格外温暖。但我还是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买辆车。下一场大雪再来的时候,我可不想再是便道上孑然独行的那个人了。
刚到美国的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满街各色各样的汽车了。听人说,美国就是一个“车轮上的民族”,这话一点都不假。同学们出门吃饭开车,到体育馆健身也开车,就连从宿舍到教室这段路,穿过七八个街口,开车不过两分钟,也很少有人走路过去。
出国时,我身上没有带多少钱,念书的奖学金也不过每月1000多美元,除了吃饭、付房租、买书,还得偿还朋友给买的来美机票,才刚过了两个月,银行账户的节余就只剩1000多块了。买车?简直是梦想!只好让它继续留在美梦中了。
隔壁宿舍楼的一位印度同学刚刚毕业找到了工作,买了新车,鸟枪换炮,旧车当然要脱手。我的一个学长看到告示,兴奋地告诉我:赶紧去看车,这样的机会最好,刚找到工作的人不会太计较价钱,如果保养得好,可能会不错。
这是一辆1987年的福特Escort,开了9年,跑了10万多英里,开价800美金,是我可以接受的价位。
车身是毫不起眼的灰色,大雪过后,轮胎和挡泥板上还残留着不少泥泞,车子里面收拾得挺干净,自动挡,收音机是后装的,音响不错;前仓里油腻腻的,满是灰尘,下面地上有一小摊机油,“有点儿漏,不过不是很严重,一星期加上一罐,就没问题了。”车主是个文质彬彬的印度小伙子,说话的态度很诚实。
我不懂多少讨价还价的战术,英文水平也不够,学长只好亲自出马。学长和印度小伙子嘀咕了几分钟,对我说:“700块,买不买?”
我二话没说就点了头:“就是它了!”
700美金买来的福特车,成了我有生以来花销最大的一件奢侈品,在那些同年级的大陆留学生当中,我是第一个拥有自己汽车的人。
买了车之后的一切琐事,办保险、上车牌、准备驾照笔试的麻烦,都被学车的兴奋感打消得无影无踪。学长整天忙于实验室的工作,不好经常去打扰他,我只好找到班里其他国籍会开车的同学,一有机会就拜下一位老师,给我当教练。
美国黑人同学杰若德对我最放心,他坐在驾驶席旁边的位置上,很少给我纠正错误,只是不时地发出一些方向指令:“前面第三个路灯,左转……保持在这条线路里,一会要右转啦……”
杰若德不仅带我穿梭新泽西的大街小巷,也是第一个把我领上高速公路的人,我事先一点儿也没有知觉,听他的指令,左转、右转、并入,啊!这不是高速公路吗?
他嘿嘿地笑道:“你看你看,是不是很容易?要知道,在美国60岁的老太太都是自己开车,你不会比她们还不如吧?开车,最重要的是自信。好的驾驶人,首先要有足够的自信,相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好的驾驶者。”
同年级的大陆同学对我第一个买车很是羡慕,有心者会在我出门学车时跟来,坐在后面旁听驾驶技术;当我的开车技术渐渐成熟之后,更多的人则愿意在周末坐进我的车里,让我的老福特载着大家一起去看场电影,或是到其他小镇的餐馆里大吃一顿,或者干脆就开着车到高速公路上游车河。
有了车,我们的视野就远远不止于寂静的大学校园了,我们可以看到更广阔的美国乡村、热闹的都市,还有各种各样与我们相同或不同的人。
我如愿以偿地顺利通过驾驶执照考试。拿到驾照的第三天,正好是圣诞节长周末,我在波士顿念书的一位大学同学将在那个假日举行婚宴,老早就发来邀请函。趁着刚刚拿到驾照的喜悦,我没做什么准备,开着车就上路了。
新泽西距离波士顿并不算远,可是无论如何也要五六个小时的车程。刚进康州地界,天上就下起了漫天大雪,而初次开上长途的我,竟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黄昏时分,我开进波士顿市区,路面上的积雪已经被车辆反复碾轧过,化成水,又冻成了冰。街面上很滑,刹车突然有些不灵敏了。在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尽管我比平时提前十几米踩住了刹车,汽车还是一个劲地往前滑,车身甚至扭转了方向,歪斜着向前面停住的车子撞了上去。
那是一辆蛮新的宝马车啊!
我一时慌了手脚,不知所措。临行前,师傅们曾经嘱咐:开车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出事,在美国,出车祸虽然是常有的事,可随之而来的一系列事情,让你头痛。上法庭、记点数、学习班,万一出了事,一定要等到警察前来,留下记录。如果是你的责任,千万要态度诚恳,不能转身溜之大吉,你的车牌号码会被人家记录下来的。
我当时想,这下完了,我从后面撞了别人,到哪儿也说不过去,分明全是我的责任,等着警察来给我罚单吧。
正当我坐在车里彷徨不安的时候,前面车子里下来两个年轻人,大学生打扮,一点没有怒发冲冠的表情。他们走到车子的后面,在被撞到的地方仔细看了看,然后,其中一个走近我的车窗,朝着惊魂未定的我笑了笑问:“Are
you okay? ”
是我撞了他呀?!还问我怎么样了?我勉强镇定下来,回答说我没事,然后赶紧态度诚恳地说:“你的车子怎么样?需要去修理吗?”
他向我挥了挥手:“没事,蹭了点皮。冬天在这里,这种事常发生的。你没事就好,赶紧赶路吧,路上要小心啊。”
说罢,钻回他的车里,把宝马开走了。
这是我的第一次交通事故,大概也是仅有的一次原因在我的事故,就这么化解了。
从波士顿回来,我开车的信心大增。那以后,我开着这辆福特车,东南西北,跑过东海岸好多地方。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北面到过尼亚加拉大瀑布,南面去了乔治亚的亚特兰大,往西还一路开到了芝加哥。
在这期间,我还大大小小地出过一些事故,大多不是我的过错。有一次,也是一个年轻人,开着一辆敞篷跑车,带着他的女朋友,在下坡的路面上没有停住,从后面撞到我的车上。他很是惶恐,跑下来,一连说着对不起,问我要不要叫警察来,留个记录。我看了看车后的防护板,只是稍微有些凹进,车身并没有什么损失,就摆摆手,说:不必了。
有朋友劝告我说,开车出了事,只要不是你的责任,一定要理出个是非来,小毛病要说大,身体没伤也要喊个不舒服。对方也有保险公司赔偿啊,不关他什么事,能赚一笔的机会,干吗白白放过?
对此,我的想法实际上很简单,700块钱的老爷车,再怎么样也值不得大修大动的了。人在旅途,车与车之间的磕碰,就像人与人之间的分歧,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得饶人处且饶人嘛。更何况,每当这样的时刻,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出波士顿街头的那个小伙子。碰撞,就像我后来碰到的许许多多的文化撞击那样,是不可避免的。
来美国的第一年,一切都那么新鲜,一切又都那么陌生。在陌生的日子里,寂寞总在猝不及防的时刻,阵阵来袭。
远在天边的家人、节假日的清冷、考试后的空虚、独坐寒夜的寂寥……每当这样的时候,我唯一的解脱,就是开着那辆老旧的福特车,冲进高速公路的车海之中。我总是把音乐的声音开到最大,任凭巨大的混响将我吞没,将寂寞吞没。
那一年,我把车糟蹋得相当厉害,开着它跑了两万多英里。轮胎报废了三个,带动风扇的传送皮带也换了新的,机油越漏越大,刹车油也开始不知从什么地方溜走了。
终于有一次,在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灯前,我将脚刹踩到了底,汽车还是没能停在白线里面,差点儿撞上人行横道上一位穿过马路的老太太。老太太怒气冲冲地向我吼叫了几句,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该是和我这位“老朋友”告别的时候了。
我把车子开到一家车行,那人只是草草地扫了一眼,便对我说:“也就值个50美金吧。”
50块钱啊?还不抵一台微波炉,不够一次百老汇的演出戏票,甚至不够一次大吃大喝的价钱啊。
人车相伴的这一整年,我已经对这辆老福特了如指掌了,平时常备几罐引擎机油,夏天多带一桶冷却液,冬天超低温的日子,别人半新的车都点不起火来,老福特在我的手中,却能够一点就着,不会耽误早晨的课。
我没有将它送进废车场,也没有在买新车时将它折价抵售,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理我的老福特,才能让我觉得心安理得。我把它停在宿舍楼的窗台下,每天从窗户望出去,都能够看到它,就像看到了一位仍然健在的老朋友。
空闲的时候,我会打开车门坐进去,拧开收音机,将音响调得震耳欲聋,那时候,我的眼前就浮现出乡间的沃野千里,或是城镇里安居乐业的人们,我会回想起我和老福特一起跑过的路,东南西北,春夏秋冬……
直到有一天,又一场大雪飘然而至,我站在宿舍楼三层的窗户前,望着清理街道的拖车,将老福特吊起,拖上,开走,渐渐地,消失在漫天飞雪中……
新车是一辆水灰色的福特Taurus,有着流线型的尾巴,看着十分舒心。那时候朋友们都劝我买性能好又节油的日本车,可是我却固执地选择了又一辆福特。我知道,我是想在新车身上,寻觅过去那辆老福特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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