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晴舫

 在地下行走

身家亿万美元的这位香港富豪喜欢搭地铁。办公室在铜锣湾，时常他压顶棒球帽，腕戴路边摊买来的电子表，一身便宜棉衣棉裤，脚步利落步向地铁站。

月台上，都市人群愁眉苦脸，心情烦躁，唯有他容貌宁静，耐心安详。列车刚进站，抢在众人之前，他轻快滑入车厢。

另一次香港山顶华宅晚宴，有位纽约过来的华裔投资者迫不及待地从口袋掏出地铁卡，炫耀他几天来全靠地铁拜访这座城市。

惠特尼美术馆后代Josiah Hornblower带母亲去搭纽约地铁。一辈子没搭过地铁的母亲感觉很新奇，称赞地铁真是好主意，每个人都应该多搭。

收藏艺术品之前，当年让这个家族发迹的生意之一便是建造纽约地铁，并垄断部分路线，直到纽约市政府接收为止。由地铁累积的财富让家族子孙从此不用再搭地铁。

而全球排名第236名的英国富豪理查德布兰森一日徘徊于伦敦肯辛顿高街地铁站，不知如何购票。就在他想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搭霸王车之际，路人为他指点了迷津。

没人知道为何拥有维珍航空和维珍铁路的布兰森那天会跑到地底下来寻他的私人飞机。

品尝生命的粗糙感

地铁之于这些有钱人，如同海洋公园的云霄飞车之于孩子，是一趟刺激又梦幻的旅程。

一条条地下隧道是都市的血管，一列列车厢快速穿梭其中，车轨声造成巨大回音，喀隆喀隆，奏出都市生命节奏，而都市讨生活的凡夫俗子追赶列车的匆忙跫音低声附和，细琐透露每个藏在他们脑子深层的欲望、焦虑、喜悦与哀愁。

关于城市的真相浓缩在地表之下。

城市之上，万物各司其位，平民有他们的餐厅和健身中心，富人有自己的会所与顶楼办公室。到了地铁这种强迫分享的公共空间里，平时躲在安静的私人俱乐部或活在遗世独立的豪宅里的富人突然进入一个混乱凡尘，人们互相推挤，争先恐后，还不客气地浑身发臭。

没人认得他是谁，也不在乎他是谁，他也无须摆出他平常的样子，以符合世界对他、或他对自己的期待；暂时，他也是每天流窜于城市地铁的百万无名旅客之一，面容过目即忘的一个“普通人”。

他，就跟你我没什么两样。都穿着成衣和不值钱的鞋子，呼吸着毫无出路的地下秽气，都有生活的烦恼与金钱的担忧——我们担心赚不到钱，他们担心赚不够钱。

也许，富人走一趟地铁，就像白种人去非洲，除了观光，更要品尝一种生命粗糙感，刺激为现代文明所逐渐钝化的灵性，感受活着的重量。

有钱人自有道理

对富有社会来说，贫穷社会一向带有精神启迪的作用。人人都爱养尊处优，同时又想借“接近”贫困，以示性灵超脱。

随着地面交通恶化，有时，富人搭地铁无非痛恨塞车。留司机与劳斯莱斯轿车卡在车阵里，自己跳上地铁。只要能避开交通，他们也不惜坐直升机。每一寸光阴，对他们来说，都代表了一笔生意。

一名我认识的香港地产大亨因此搭地铁搭出心得来。他仔细算计过，车门打开时应该站在哪扇门前，坐哪节车厢，所以列车抵达他的目的地时，那节车厢的那扇门会正好对着方向往上的手扶梯，如此，他便能赶在乘客蜂拥而出之前率先奔上手扶梯，节省“起码五秒钟”。

这个世上，有些人有钱不是没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