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你,我的生命才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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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柚感觉自己是突然间老去的,当她对镜,把长发高高绾起,忽然看见了梳子上一把把脱落的头发。时间自此断裂,随着她颓然的手势,落了一地。
那一天,是她30岁的生日,自此,阳光不再盛放,日子尽是灰烬。窗外的残雪里全是烟花屑,如同桃红遍地,却只让人觉得绝望。最好的年华,已经过去,苏柚触到空气里隐约的春意,却不由得想,也许,我的春天,永远不会来了。
一个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苏柚自觉已修炼得刀枪不入,却被李皆阳击中最软弱或许也是最渴望被击中的心之角落。
他是总公司新聘的技术主管,下派分公司跟一年业务。年轻的海归派,时常一身青黑西装,略微不苟言笑,大理石地板上走出一路笔直,不尖锐亦不迟钝,一如他的为人,自有分寸。
偶有一日到苏柚部门咨询情况,苏柚信手握一支银笔,桩桩件件介绍得口齿利落,一时公事说毕,片刻无语,沉寂里仿佛听见桌上的水仙花,在金盏银碗里肆意抽发,似有微微的“噼啪”声,几乎涌出银黄色火焰。
李皆阳一眼看见桌上她去阳光村的时候与孤儿的合影。立刻诧异道:“看不出来苏小姐的孩子这么大。上学了吧?”苏柚笑,也不必点穿:“可不是。”李皆阳赞得真心实意:“那你真够早婚的,看你……三十出头?”苏柚起身给茶杯续水,“呵呵”干笑几声。滚水溅在她手背,苏柚亦恍若未觉,低头间,长发斜斜披下,如倦鸟折翼。
已快下班,经理过来,招呼说不如一起去吃个饭,李皆阳站起又转身。“苏小姐不用接孩子吗?”苏柚到底无可退让。“我还没找到孩子他爸爸呢。”笑靥如花。
只见李皆阳,三十男子的一张脸,“哗”地红到耳后,眼白原是极轻的蓝,此刻也染上一道一道讶异、窘迫,怜惜的微红波痕。
2
大约都上了心的缘故,此后便频频遇到,李皆阳每每想说什么,但苏柚只是微微笑,退个半步,让李皆阳满抱的歉意无处可搁。
一天中午,挤满人的电梯里,不知到了几楼,轰隆隆全数走空,只剩下他们两人。苏柚仰头看向
也同等无声,不是我爱的人,伤不到我,没有伤害,谈何原谅。
“苏柚,你愿意等我吗?”他突然问。红灯一路上升。“8、9、10……”李皆阳站得远远,忽然说:“你今天穿得很好看。”苏柚对着灼灼如镜的电梯苦笑,她的确是穿了暗蔷薇红V字领无袖小毛衣,配一条蕾丝黑裙,熠熠如碎钻,然而这一切都笼在一件长款直身羽绒服里面,他何以得见。这搭讪透着生涩,但也许更是一种诚恳呢?她不回头,只淡淡道:“那天穿的呢?就很老气吗?”
“苏柚……”李皆阳急急开口,楼层已到,苏柚早一步迈出,电梯门在身后关上,钢铁的无情,比恩断义绝更沉默而斩截。
周末苏柚晚走了一步,电话响。“我需要些资料,请派个人过来,可以吗?”是李皆阳,苏柚忽地一颗心跳得乱七八糟,很容易说一声“已经下班了”。然而她听见自己说:“好,我就来。”
叮叮当当忙完,已经9点多了,关掉电脑空调,刹那室内有一种沉酣的寂静,苏柚不觉清清喉咙,李皆阳也同时咳了一声,一杯新沏绿茶沁沁浮香,她伸手去探,恰好李皆阳也取杯冰水,默契如是,是风来落英如雨。
李皆阳低低道:“苏柚,那天的事……”许是茶的熨帖,苏柚只嗔:“还说……”李皆阳噎住,一句话哽在喉咙里吞吐不得,苏柚睨他一眼。“不如请我吃个饭。”李皆阳如蒙大赦:“好好,你想吃什么?”苏柚哼笑一声:“随我点?”
就在常去的那家店,苏柚坐定便叫:“上最贵的菜!”周围的人都呵呵笑,李皆阳也笑,忽然一牵苏柚的手。“坐这边。”两个人,居然有久惯的熟稔,仿佛青梅竹马。
吃完饭出来,已经夜深,沿街走走。这天气,算是乍暖还寒。天色如蓝胭脂,缠绵迷人,迎春正渐渐含苞,一路流香。苏柚喝了点啤酒,一团滚火在耳后颊上,脚步亦有音乐的节奏,苏柚不由连打几个喷嚏。旁边的李皆阳,大外套想都没想,就脱下来把她一裹,心思这么真实,浑然忘却,苏柚手里还挽着羽绒服。果然年轻,李皆阳穿着毛衣,兴致勃勃地说他的英伦三岛求学生涯,在马路上,忽而做几个踢足球的动作,苏柚听着,觉得既新异又温存。
前方几级楼梯,苏柚一个踉跄差点冲下去。李皆阳一把拽住她:“当心。”隐隐的身体气味,是非常强烈的诱惑。
3
欢喜便是这样的。苏柚经过走廊,向李皆阳办公室望一眼,千发千中地,李皆阳会同时抬头,将她的眼光遇个正着,像个极精准的接球手。
下班有时去逛街,都市待暮,天色沉红如砖。车声人流,涌动如大浪拍岸,他们并肩走着,不必手挽手,也是贴心,紧密,形影双双,如彩鸟欲飞。
去那种创意市集,聪明的店主顺手取下一盒巨幅拼图。“我觉得这是最适合情侣的玩具了。”那画像凡·高的星空,幽蓝夜色,大团星云令人眩晕。“两个人一边拼,一边聊天,也许三五天就拼好了,也许三五个月——一生可能都难得再有这么安闲的时光呢。”
苏柚爱煞,紧紧抱住,很神气地呼李皆阳:“付账付账。”
一路捧着盒子看,才看出是沉黑、深墨蓝、暗黄,几色斜斜微妙地转换,分明是瓦砾珍宝。
苏柚问:“你现在住哪里?”李皆阳答:“公司给租的公寓。”“为什么不买房?”李皆阳直通通答:“我目前也没结婚的准备。”
苏柚来不及感受心底的这一记扑跌,已经脸红耳赤。是她说过什么,让他疑心她在逼婚。她到底有没有过这企图?从初见面,其实等于是她故意透露了自己的独身身份……苏柚为这一份难堪,脸刷地红了起来。
李皆阳也意识到了失语。半晌,李皆阳连眉都是灰的,突然道:“苏柚,你喜欢过我吗?”
苏柚说不尽的都是委屈:“重要吗?”
“……你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周围、家里都有压力,随便找个人结婚?我比你小,收入也比你低……”
大风天,满天飞扬,都是烟尘,不知不觉间,初春即将来临。这么轻这么细的,却是灰色的针,灼痛如焰。苏柚眨眨眼睛,渴望霎时间换个景色,可以安慰地喘一口气——原来是场梦。但街道上的汽车喇叭声响得那么急促,历历写着现实的真切冰凉。苏柚冷笑:“我也不见得这么饥渴吧。”转身而去。
李皆阳三步两步扑上来,也不顾在街上,紧紧抱她入怀。“对不起,你听我说,这不重要,我,我……”
根据她心中的疼痛,及此刻的忍耐与宽容,苏柚便知道,她是极其喜欢他的,也许还不到深爱的程度,却足以造成伤害。
而李皆阳,也是因为喜欢。此刻才狼狈万分吧。她在他怀里,他是否能给她,她所要的,有质感的感情?两人其实都明白,所谓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是非常廉价而拙劣的浪漫。
苏柚叹道:“你是要走的人。”这是最拿得出手的,不伤害双方自尊的缘由。其实还有很多,她的婚史,他的年纪,他们数十年不同的过住,一切一切,都是障碍。
李皆阳答:“还有大半年呢。”——足够孕育新生命的光阴,能否酿造爱情如佳酿?
他们的交往,便随之多了郑重。有时候两人也不出去玩,就在李皆阳的宿舍拼拼图,两个人也不说什么,就在盒子里,摸索下一块拼图,是魔法师,是找一只小白兔。李皆阳性子急,猛地一起身,哗地撞翻桌子,小小的彩片,散了一地,已经略有形状的拼图,全都流离失所。
苏柚还不及气,已经笑得软倒了。满天满地都是拼图,像沉香屑。李皆阳笑得伏在拼图上。
4
开春没多久,公司酒会,经理端一杯殷红的酒与李皆阳应酬:“听说总公司要调你回去了,就这个月吧?”一时间,仿佛酒会的声音,成体积地扩大,把苏柚一时逼到墙缘,透不过气来。
——如果以后对他,会生隐约的恨,那么一定是因为他此刻还想继续瞒她,他真以为她不知道?
翌日上午,苏柚公事忙得焦头烂额。捧起大陶杯,一口一口吞那半温的茶,像不肯沸腾的感情。苏柚默默想起家里的拼图,或许,便是这般了,在街巷间随缘而遇,它的千般容颜,八十种好湮没于红尘,不是那么容易遇到识家的。
傍晚苏柚出去剪了发,又顺便去银行打印存折,数过积蓄便想:其实也可以退休了,风一路撩她新剪的短发,颈项微寒,像谁冰凉的手一直抚着她。也许移民到加拿大去,苏柚头上是大城市暗蓝的天空,被大厦锐利的楼尖刺得千疮百孔,而他们都说,加拿大的天空特别蓝。
天渐渐黑了下来,今年流行的朱红墨黑条纹细高跟鞋分外磨脚,忽然间,苏柚知道,这是第一次,她认认真真,考虑到独身终老的可能性。
身后脚步声,如此熟稔。苏柚不必回头也知道,只低头急走,脚下彩砖吱呀。良久,他唤她:“小柚。”隔一下,又喊她:“小柚。”她全然不理,高跟鞋的笃笃,横冲直撞,像在风口浪尖上逆行,人行道踩得出一条莲花小径来,他大唤:“小柚。”
她停住却未转身,眼中即使有泪意,也不会让他,让任何人发现。
那晚苏柚,在家里放一首叫做《红河谷》的歌:“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请过来坐在我的身旁……”李皆阳问:“新歌吗?”苏柚不由得吻他的嘴角:“不,只是太老太老了,老得不被人提起或者想念。”
李皆阳参观她小小的卧室,惊呼:“你拼得好快,这个拼图已经拼了这么多。”苏柚笑:“我是老年人,我的时间比较多。”李皆阳默默看驰,忽然将她一抱。“我走的时候,送我好吗?”
也许这就是苏柚,留给他的唯一记念,一片孤单的星空,如单翼的鸟,寂寞得无法高飞,而他就要走了。在另一个城市,或许永不重来。
苏柚就这样,任李皆阳抱她到床上,已经这么久,身体闭合如蚌,此刻微微绽放,李皆阳如此温柔,如大雁轻啄惟一水草丰美的栖息地。啊,她是月光荷叶,他就是只小蜻蜓,苏柚如何能不爱,他的一带腰线,是成年男子的强健而美丽,已经多么久,她忘记流汗的感觉。
李皆阳什么也不说,身体却滚烫如焚,是火山岩的熔化,屋中霎时间充满乙醚的气息,苏柚只觉自己的身体,如松香节节融化,摇摇欲坠。
他的请求是无声的,请,请原谅我的爱,以及我的离开,世事有太多我不能做主。
也同等无声,不是我爱的人,伤不到我,没有伤害,谈何原谅。
“苏柚,你愿意等我吗?”他突然问。
在耳朵听见,心灵判别,脑子做选择之前,苏柚的身体,已经很慢很慢,很坚定地推开他。“对不起。”时间的残酷,苏柚早无妄念:“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都不会等。”
苏柚斟一杯茶给他,随便给他看,拼图已经散了,装在袋里,他带走了也就没有,她的记忆注定他不能分享,李皆阳黯然道:“总会有机会,两个人一起拼完吧。”
“也许,但我们可能不是那两个人。”苏柚的回答是最后的审判。
一幅拼图的身世,也往往是不可预测的。
5
春天已经来了,苏柚只是心灰意冷,懒得去留意这一季的时装。满目绿色,新天新地,令她恍惚,仿佛李皆阳还不曾离开。他去后,她很久没有得到消息,MSN上,他永远是离开。苏柚倔强地不肯主动和他说话,啊,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才可以去做许多勇敢而荒唐的事。但……不舍得删。苏柚惨淡笑,地球默默转动,她已经被甩到属于暗夜的那一半了吧。
一天她起晚了,正冲过大厅赶电梯,手机响了,苏柚一边对手机慌忙“你好你好”,电梯便在她面前徐徐关上,伸手去挡,“哇”的一声惨叫,电梯门夹住她的手指,一惊一惶,手机当啷啷落地。
——然而她已经听见了,那一端,李皆阳清清楚楚地说:“苏柚,我们结婚吧。”
而在她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巨大的邮包,有陌生的敲门声,有曼陀罗花等待盛放,有夏的芳香,有圆舞曲悠扬响起。苏柚仿佛仍在一座命运的电梯里,不断攀升,不知停伫在哪一层。
果然是,那一大幅星光无限的拼图。如一条生命的河流,闪着水花,常有漩涡,唯欠了中间的一块。
——你说得没错,我们都大了,不能走遍天涯去找或者等待。然而,我们是相爱的人,有一双手,我唯一的心愿就是,与你一同拼完这幅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