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虾丸糯米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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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时文博览》美文摘录 |
下午三点,国宴饭店。
满堂的宾客尽是热闹熙攘,耳边喧闹不断。周连城提前走向操作间,低头接过主厨递来的菜单。所有的准备都已就绪,他将在1小时内,烹调出10道主菜,1款热汤,1个甜品。
今天的头盘是”虾丸穿衣”,不占胃口又能挑逗味蕾。
周连城默默想念十几年前的盛夏。
趁虾还鲜活便要用四种刀法细细地快速切烂,打入姜葱。周连城将它们用手榨干水分,放在竹摊上,加火腿、瘦肉煲好,再搓成形放入准备好的热糯米里滚均匀,酿入已经在冰水中去除了涩味的柚皮。然后,垫上樱花树叶用蒸屉数着秒数蒸好,再小心地拉开树叶做出翅膀形状。
周连城在开席前,用十多年练就的从容调理这道头盘,虔诚地如同在世间埋下唯一的种子。每一次盐花的斟酌,火候的轻重,哪怕处理次序稍微的调整,虾丸都有不同的滋味。他迷恋这游戏,如此倾注,如此寂寞,一年年就这样过去。
记不得是哪个食客说过,温软的虾丸如同爱情,一个穿越肠胃,一个穿越城市。为了保证虾仁鲜、弹、嫩,每隔两分钟周连城都需要把双手浸入冰水里降低温度。他记不得多少次,自己的双手像刀一样冰冷,心里却默默想念十几年前艳阳如火的盛夏。
拔毛小弟的兔子难题。
1991年7月,香港铜锣湾骆克道福临饭店。周连城15岁,是刚从广州过来的黑户小工。
这天一大早买菜回来,二厨递给他一把尖刀,气势汹汹地说:“今天无论如何要开始杀鸡宰鹅,不然就走人。”当日大餐的主料是几只港岛少见的活兔,周连城摸到柔顺的兔毛马上脸色苍白起来,刀挣扎着晃了半天死活下不了手,手上一溜兔子就跑了。
店里的酒水妹芙朗也是大陆来的,见状上前递烟给二厨,说给小弟一点时间。芙朗是老板亲戚,又生得一张标致笑脸,二厨点上火笑笑,走到一边。芙朗上前收起笑脸,小声呵斥周连城:“你‘痴线’啊﹖干这行,动不得刀要永远当‘拔毛小弟’垫底,你甘心被人看轻﹖”说完把一只鸡推到他手上,转身抓兔子去了。说这话的芙朗不过16岁,遇事却总有主张,因为生来有千杯不醉的本事,天天在店里卖酒。
不久,周连城看到芙朗拎着沾满兔毛的袋子走来,手上拿着带血的刀。兔子竟被她解决了周连城心下一横闭上眼,生平第一次拿刀割开了鸡脖子。
晚间下工,周连城去敲芙朗的门想说句谢谢,她打开房门,周连城吃惊地张大嘴巴——那几只兔子竟毫发无损,藏在她床底下嚼着菜叶。
芙朗翻个白眼:“看什么看,调个包嘛,反正香港人又没吃过兔子。”
遇到她之前,他做的虾丸一直都是裸着。
第二年,周连城已经可以在收工后偷偷练习做小菜,这天练的是上汤虾丸。芙朗把剩酒放进冰柜,觉得饿就跑过来帮忙试菜,可无论怎么吃,那虾丸都味道寡淡。芙朗想了想,突然说:“试试糯米,给它穿个衣裳看看。”芙朗是江浙人,家乡盛行糯米点心。不久两人手忙脚乱研究出第一锅糯米虾丸,可终究糯米太黏,活像拔丝一样扯不断,理还乱。
不知道为什么,周连城这次格外有信心,好像突然开了窍一样,接着几天他惦记着这道菜废寝忘食,竟然真敢做出来给主厨看。
他们互相揶揄,一个的消极和另一个的天真。
1993年,已经成为主厨助手的周连城,竟将虾丸做成了店里招牌。芙朗做到领班,常常帮忙叫卖虾丸,周连城开始常常加三块钱请她喝冻茶。
平安夜这天生意尤其好,收工已经快午夜。拿着卖剩下的三盒虾丸,他们一路大呼小叫着去坐双层巴士夜游。她拿起一个虾丸丢进自己嘴巴,半揶揄地说:“有一天你定会体面如它,出人头地,一飞冲天……温香软玉作伴,一呼百应……”他竟然急了:“瞎说,我哪想过,这月工钱还不够吃饭。”她笑得弯下腰装作噎到。
挤在二层仅剩的一个座位上,她累得靠着他渐渐睡着了,精致而有些狡黠的脸上妆晕开了,但还是光洁得如同笼罩月光。他从未轻触过女孩指尖,紧张得完全不敢动。钟声敲响的时候巴士路过放烟火的音乐广场,人们开始拥抱狂欢。那是1993年,克林顿入主白宫,波黑战争如火如荼,BEYOND意外解散,北京申奥败给悉尼……世界很大,双层巴士很小。午夜这样缱绻,他觉得全世界都在他的臂弯,温暖无比。
新年前一天,周连城照例洗了手走到厅堂跟食客打招呼,突然身体一沉,被几个便衣差佬按住,他来不及开口,也拿不出任何证件。人群里有人在笑,周连城当下明白:他的成绩招来了几个本地同门的嫉恨,他们向警方告了密。
来不及等到老板,周连城已经被推出去了,从来都阵脚不乱的芙朗,追出门时慌张地趺了一跤。她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周连城,拼命喊叫着将手从拥挤的人堆里伸过去抓住他的手,却迅速被人拉回来,手上只剩下被眼泪润湿的胭脂。周连城心里不甘到钝痛难忍,眼前全是那天芙朗在双层巴士上熟睡的脸。
那一刻,他们互相揶揄着对方,一个的消极和另一个的天真;那一刻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吻她,只一念之差,已咫尺天涯。
回首又见她,流浪几张双人床换过几次信仰。
时间已经是2008年,全中国都在为奥运狂欢,周连城已经很少亲自主厨,除非特殊情形或有尊贵来宾。十多年,从大排档主到拥有几十家连锁饭店的老板,他苦尽甘来。几乎所有他的店都生意火爆,甚至他的菜牌都被人争相收藏,颇有些传奇色彩。
周连城走出为他特设的沐浴间,洗去了一身的烟火气和五味杂陈,站在厅门不动声色地望着宴会厅。那里用红绸重墨书写着“苏林联姻”,下面是苏芙朗和本地名流林跃然的大名。芙朗从容穿梭在席间,得体的笑容已有些陌生。十多年,他不再是给不起承诺的“拔毛小弟”,她也不再是吃盒虾丸就满足的酒水妹。
周连城想到当年,他因受器重而招来嫉恨,被人逼到巷子角拳脚相向的时候,他来不及蹲下就被人踹倒。血流到眼睛,几乎背过气去时他感觉到她匆忙的脚步和推搡,然后整个抱紧他的头和耳朵。叫骂声撕裂了衣物,他听到她急切的喘气,还有大到破嗓、几乎有些凶悍的呵斥:“不许打头我说了不许打头……”第二天,她脸上只擦个药水,照样笑着迎客点酒。她的人生,一直比他的老练顽强。
如今,周连城愿意拿一切交换她走出那厅门。他很想对她说,这些年如果有你,会好过很多。但他最终失声,只看到她像其他人那样,把虾丸夹到碗里,随便就吃下去了。没有人注意到,剩下的虾丸像苦苦单相思的人,给另一个人的爱情一样,那么浪费,无法节制。
酒宴进入高潮,男女主人互换订婚戒指,一桌杯盘狼藉最终沦为陪衬,虾丸也早没了飞翔的形状,像是表演里最先粉墨登场的小角色,使尽了力气只为陪衬压轴大牌。周连城走出饭店大堂,她喜悦的笑颜是他眼里最后的形象。现在他只想离开这红尘万丈的宴会厅。
一念之间,宴席已经散场。他终于没能看到她一次次低下头,和着酒费力吞咽的泪水。一个人不会醉,其实是不得不永远清醒地面对要生存的人生。相思的话,都被三流歌手唱完了;香艳的手,也早已生出风霜的斑。她以为这是最完满的结局,曾多次练习,准备重逢需要表现的仪态,这是唯一的一次没有流下眼泪,她修炼了很多年,才得以今天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