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半糖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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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
和解:半糖的艺术
——读梁平新诗集《时间笔记》
作者:凸凹
梁平将自己新出的首印高达一万册的一本诗集命名为《时间笔记》(花城出版社2020年2月),我想大抵有这么两层意思:一是在宇宙思维空间中充分考量时间之大、生命之小并籍此和盘托出自己的三观,二是用探底的方式传达一种始终在场的身体与诗意互渡的记实性对位或曰真相揭秘。只有时间的远大堪比宇宙的空茫,只有笔记的细小堪比沙漏的刻线。
从名设来看,收入集子中的作品,似应以尽可能加大作品生成的线性时间的物理属性为选,即遴择包括处女作在内的贯串五个年代的作品入书以佐证书名的合法性。但作者放弃了这种虚假的真实。收入书中的作品,皆为近二三年内创作的新诗,且每首诗都特别在意地标注了具体到天日的落笔日期。就是说,作者有心集合的是进入耳顺之年后的存在态式、所想所思及文章变法。而这一行为,无疑是在既定体量内,用对过去探寻式、实验性生长过程及状况的省略、告别与腾位,来凸彰和强化现在进行时的成熟、自信与收获。
即便如此——即便文本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出现了异峰突起的景观,依然有血型吻合的一脉相承的流动,这就像瀑布之于小溪与大海,其粉身碎骨的大断裂,却又无缝连接得那么平滑、天然和绝美。通读梁平后不难发现,连接小溪与大海的那道惊心动魄的瀑布,正是他人生与诗写经历、经验的炼丹与开炉。当博尔赫斯被问及“你认为你的诗是由过去的全部经验和历史形成的吗”时,他说:“我认为是这样。”这个回答同样适用于梁平。现在之于过去,他是站在自己的肩上攀岩。拎着自己的头发是上不了天的。
进入梁平由“点到为止”“相安无事”“天高地厚”三辑凡一百四十余首诗作构成的大海,你反复、耐心蒸馏出的盐的晶体——那提纲挈领的关键词——其实就是和解二字。事实上,很多名著的主题词都是和解二字,譬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卡勒德·胡赛尼的《追风筝的人》。不是每一位达到耳顺之年的人,都能参悟耳顺的真谛,达到耳顺的境界,做一些让他者和自己耳顺的事体。“我是在熬过许多暗夜之后,/读懂了时间……/ 我的七情六欲已经清空为零,/但不是行尸走肉,过眼的云烟,/一一辨认,点到为止。”《欲望》中的欲望已被时间稀释、化解和转换。“骑马挎枪的年代已经过去,/天地之间只有山水。/拈一支草茎闲庭信步,/与邻居微笑,与纠结告别。”《深居简出》中一扇小窗户投射的尽是大世界的亲切、欢喜和美好——宅居成都二江汇流处的梁平为这扇窗景写有多首诗。子曰“老而不死是为贼”就是专骂那些老而无德者的。梁平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为老要尊”,弦外音是要自尊、明事、慈祥、心平气和。老有老的老法,不同的老法成全不同的生命质量与艺术格局。既然是和解,那一定存在谁对谁的问题,即主体与客体的问题。这就牵出了“我”的出场、站位。没错,“我”是《时间笔记》中无时不在、专供读者指认、发难和问候的地标。没有这个“我”,作者言路的道德感和文格的诚实性,是漂浮的,诡异的。敢于让“我”置于聚光灯下以真面示人,是需要文胆的,而文胆只生长在干净的肺腑中。
在和解这一主径上,诗集中的具体作品或作品中裹挟的信息,大致有三种归向。一是和解前的焦虑、疼痛、怀疑与耿耿于怀:“我不是去医院,而是漫无目的,/想随机遇见我的过敏原,/一个红灯,或者一颗子弹。”《过敏原》道出了对世界的茫然、怪谲与无解;“我被一本书掩盖,/文字长出的藤蔓相互纠缠,/从头到尾都是死结,身体已经虚脱。”《我被我自己掩盖》中有人生一世的悲凉、无奈、无助。二是和解过程中的纠结、斟酌、把酒言欢、不吐不快与“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鲁迅《题三义塔》):“看见自己手执金箍棒,/站在身体之外,一路昂扬。/天地之间有祥云驾到,/额头上的时间,年月日不详。”(《我肉身里住着孙悟空》);“只有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才不会有事无事责怪别人,/所谓胸怀,就是放得下鲜花,/拿得起满世界的荆棘。”《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和《我肉身里住着孙悟空》有异曲同工的自省自洁,即与他者和解,其实是自己跟自己干架,自己跟自己谈判、讲和。三是和解之后的豁达、澄彻、通顺与安逸:“很多事心照不宣就够了,/人生最大的学问就是舍得,/舍了的,可以得,可以不得。”《舍与得》对和解作出了妥妥的思辩性颇强的注解;“帽子是不会爱惜你的,/光环是不会爱惜你的,/放弃这些才能活出人的模样……/那天我走过红星路的斑马线,/交通岗红绿灯已经失灵,/秩序还是那么井然。”《取舍》中的自知自足自爱自信,按一个流行语的说法是,带来了满满的幸福感、获得感和小得意。
和解的出路及标本在于用处理各种复杂关系的介入行动索取并完成矛盾方程式的正确解答。谢有顺在《诗歌与什么相关》中说:“写作到底与什么相关?我想起哲学家蒂利希的一个回答,他说,艺术所要呈现的是‘无论如何与我相关’的事物,诗歌也如是。这其实是诗人对自己与对世界的一种语言上的承担。”
梁平作品中除了毫不留情、凶猛尖锐乃至置之死地而后生地盘问、审查、检讨、反省自己与自己的纠缠,更多的是一字一句见血见肉交代自己与生活、世界和时间的繁复多维关系:与祖地的关系(《丰都》),与父亲的关系(《老爷子》),与白马藏族的关系(《白马秘籍》),与古人的关系(《学步桥雕塑》),与首都的关系(《北京是一个遥远的地方》),与蝴蝶的关系(《南岳邂逅一只蝴蝶》)……至于《我的俄国名字叫阿列克谢》《在巴黎听见一只乌鸦叫》《在贝尔格莱德的痛》《时间上的米沃什》等则是陈述与异域的关系——陈述中的“我”还常常将成都拿来比对、锁定飞机与河流的坐标。对了,梁平应该是阐解一个人与成都、重庆这种三角恋关系的最舍得用力的诗人。他对研究他与酒的关系、酒与世界的关系可谓留连忘返乐此不疲:“干燥在我的母语中注入性情,/比文字本身更凶猛,/可以两肋插刀,赴汤蹈火。/与我现在的温文尔雅,/相距300公里,间隔一杯酒。/酒,可以删繁就简,/在城市与城市之间相亲相爱。”(《墓志铭》)“咫尺和天涯,/只有一杯酒的距离。”(《那天立秋》)“都趴下了。成就感,/是自己跟自己说话,语焉不详,/所有的道貌岸然被风吹散……/我和我身边的凡夫俗子,/都经历过酒精考验,/哭过,笑过,骂过,跌倒过,/毫无遮拦,历历在目。/没有毛病的人自视凤毛,/举手投足有尺寸丈量,/最好敬而远之,相忘于江湖。”(《反省》)一百多首诗中,出现酒的字眼竟达六十九处之多。“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李白《将进酒》)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郁达夫《钓台题壁》)古往今来,酒与诗人、与性情渊源太深,交集太厚,大有袍泽之谊之义。是故,盛产好酒的蜀地盛产好诗人不足为奇。
老子说:“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老子还说:“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老子又说:“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做人、作诗,都应遵循这样一些深奥又朴素的道理:审慎,适度,不盈不亏,进退有序,拿捏好尺度,不隔鞋搔痒、浅尝辄止,也不用力过猛,整翻了山。“天道盈而不溢。”(范蠡)“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三国·李康《运命论》)细读《时间笔记》,我以为,梁平获拥的时间的和解术,来自其对半糖艺术的发明与匠心独运。而半糖艺术,正是他对中国古人尤其老子哲学思想进入诗写内腹的深刻领会与天然接地。
我拒绝满糖和不加糖,
对半糖情有独钟。
半是状态,半是把握,
半是清晰与含混之间的自留地,
深浅自己拿捏,游刃有余。
——《半糖牛奶》
这首共二十一行、二百一十六字的《半糖牛奶》,完全可看作梁平对自己诗艺卯窍的要求、定位、理想和追求。“一杯半糖咖啡搅万般滋味,/一勺冰激凌消受半个时辰,/一只芒果切分二十六块,/一梦睡出九个章节。”(《巴黎的树才与雅珍》)对半糖的激情与痴迷窥斑见豹。和解需要半的折衷术、转圜术,和解是点到为止适度而为,是半醉半醒难得糊涂,是吃得亏打得堆,得饶人处且铙人,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是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老祖宗留下的硬核,江湖行走的道道,梁平素有敬畏且深谙其道。
德国弗赖堡大学教授胡戈·弗里德里希在《现代诗歌的结构》第一版序言中说:“诗人是执着于自身原创性的敏感之人,诗人的崇拜者为这一敏感筑栏以护。”梁平原创的是中国的诗——是他自己家国乡土的充满人间烟火味的诗。精美的花瓶,绣花的枕头,装神弄鬼的卖弄,不是他的菜。从他朴白、圆润、老道、不拘一格、佳句迭出的近作书写可以一眼看出,他的诗学野心是,用和解的心态与格局,用半糖的艺术手段,逼近天人合一、顺其自然、大道至简的混沌境界,追逐“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子《道德经》)的至高象态。我们知道,人人都有欲望,并且,恰恰是欲望给了人本能的动力与创造力。而现如今已归于淡泊、平和、马放南山、波澜不惊却又处于创作井喷期的梁平又是以什么为引擎的呢,不用说,自然是无欲之欲了。不能当饭吃不能做衣穿的诗歌,原本就是一种无用之用的艺术,如此情状,最匹合她的,当然是无欲之欲了。
梁平刚刚完成的《与口罩一起过年》《武汉病了》,依然承接了诗集半糖艺术的径向矢量与精神气场——二诗的生成法度何尝不是与大千世界、生灵万物尤其一只蝙蝠的主动示好与和平共处?
附:
《半糖牛奶》
一杯牛奶,加半糖,
半糖有一种弹性,
依赖、适可,想入非非,
这是很重要的尺度。
我用一个花甲的味觉,
调试了这个口感,
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
比如人生这个大词其实很小,
与品格、性情毫无关系,
仅仅是深一脚、浅一脚,
最后走成自己的路。
所有的鸿鹄之志都显得可疑,
有点像满满加糖的牛奶,
失去了弹性的自信,
自以为是。让人看了就腻,
反胃,甚至痉挛。
我拒绝满糖和不加糖,
对半糖情有独钟。
半是状态,半是把握,
半是清晰与含混之间的自留地,
深浅自己拿捏,游刃有余。
2020.1.3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