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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手藝坊》逃離與協議致凸凹
劉火
凸凹兄:
關於《手藝坊》我已經寫過一則較長的文字(《星星/詩歌理論》2016年第一期),事實上意猶未盡。為何?我對新詩(即五四之後與古體詩相比)有一些陳見,即中國曾是詩的大國,詩於中國尤其是古體詩,其實在唐就終結了,不然,極有才華又極有寬鬆文化背景的宋人,不會改換門庭另闢蹊徑去寫淫穢的詞。錢鍾書雖然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但錢先生對宋詩一點點都不看好,可以表明。正因為這樣,由胡適等輩的五四白話新詩的興起,不僅是白話文運動的需要,也是詩界革命的需要。我曾寫一則打油的東西《五四新詩如日月》(附後),旨在反對新格律。也旨在對當下的新詩的不感興趣,但是,我不會想到兄在2008年就出版了《手藝坊》?《手》的意義在於,它完全摒棄了心靈雞湯(也就是《手》不是以糖水(而且可能是稀釋了糖水),或者偶爾一兩句所謂的警句來取悅讀者和取悅編輯),以生命的真切感悟,而且還是以完全個體的真切感悟來建構自己的詩。當然,對於詩,僅僅生命感悟是不夠的。詩顯然與它的材料語言密切相關,或者說按照索緒爾的意見,語言是人類的本體組織的話來看,語言對於詩更是本體組織。《手》在這方面,絕不(注意用的是“絕不”)亞於國內任何一位詩人。雖然,我讀詩讀得少,至少比我讀小說、哲學、歷史讀得少,但並不表明我對詩沒有感覺。也許,正是讀得不多,我才沒有像我讀小說時經常處於麻木的狀態,我才會在我讀得不多的狀態下,發表我對詩的一些感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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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火仿寫凡高 日落時的橄欖林〉
關於《手》,我已經說過,它是一部象徵主義的實驗並取得成就的一部詩作。為什麼,我把它看成是象徵主義的實驗與成就,是因為,象徵主義詩歌雖然在西方的歷史也不長,或許可以說它就是曇花一現(象徵主義大約在十九世紀中後期),但是在那場象徵主義的浪潮中湧現的詩人(譬如英語世界的王爾德、愛倫•坡,法語世界的波德賴爾、馬拉美等)和詩作,對後世,對現代主義詩派影響極大。在我看來,二十世紀初期興起的現代主義的源頭主要源於象徵主義。我們知道,現代主義(無論詩還是小說,以及藝術),徹底顛覆了自文藝復興以降的三百年的藝術觀,即將致力於現實根基的藝術一傢伙推到了後臺!由於象徵主義誘發的現代主義,讓藝術的表現成為比現實的再現更重要的美學觀。現代主義而後現代主義的直接源頭即是象徵主義。象徵主義有三方面成就被現代主義拾起:一、個體比集體重要;二、自由比其他一切重要;三、語言本體比語言呈現的事實重要。前兩者,其於人對社會和對人的看法,後者是對語言本體的看法。因此,象徵主義在極權時代,絕對是不受歡迎的,而且是會被打壓的。1949新政後,象徵主義在中國的命運可想而知。事實上,象徵主義在三十年代的命運就已經不好。那是因為,由於啟蒙向救亡轉移時社會需要專注于普羅大眾,也由於左翼文化運動的強勢,專注於個人和專注於只有象徵主義才會具有的那一種語言代碼,顯然是不被歡迎的。《手》的出現,不是去回應曾有過的象徵主義,而是出於自己對個體的專注和對語言代碼的專注。
前面說過,它絕不亞於當下的其他詩作。當下主要是指,它既不是精英的,也不是平民的。所謂精英,大約指歐陽江河、西川、翟永明等;所謂平民,大約指雷平陽等。前者,就語言、意象高高乎在上;後者則用所謂接地氣的自然語言為情狀,以為自己是底層的代言人。無論前者和後者,他們介入的方式,大都以意識形態的方式介入的。《手》雖然也不泛有這兩個元素,但是《手》的不同於前兩者,是象徵主義作為詩的主要構件和顯現。意識形態逐漸隱入到詩的語言的背後。或者說,《手》在逃離意識形態的壟斷,即不以意識形態介入當下是《手》的意義和貢獻。不以意識形態介入,或逃離意識形態,不等於不介入,不等於不涉及。因為詩人一樣生活在密不透風的意識形態之中。但是詩卻可以自主地與意識形態達成某種協定,或者詩可以與意識形態達成某種逃離的交易。協議的簽字權力和逃離的手段,只來自語言的自主。《手》的介入,就在於真切的個體,更在於語言。
《平衡木》
平衡木不動,森林與城市不動
陸地與海不動,魚不死、水長流。在
草原與呼吸之間,沙塵暴與
水土之間,平衡木警惕、黑貓一樣靈敏
輕輕移動著斤兩的準星。咒語不動
符印與鐐銬不動。從
外部回到內部——
樹種、年輪、紋理、地域、形態……乃至
黏附其上的風向,空氣濕度,決定並考驗著
它的手藝、精神和品質的精度與
純度。它還和事物的支點
形成微妙的利益關係但又不抱成團。
有時,它甚至可以像鄰家那個女孩
在支點的兩邊玩繩:左跳跳,右跳跳
破解沉悶。某個過程,實現斜度的工作
擺度的生活。可以像
把腦殼縮進肩胛的龜,石頭
一千年也不咳嗽一聲,晃一晃生命的血液。
也甚至可以借喻一隻昆蟲的單翅
月光、詩,和古寺滴水的聲音。
街邊診所,心理醫師在病的南坡放牛
北坡刈麥——做著對稱的事兒。
最難的,是在愛情、親情、友情中
把握桃花和水的刻度。而凸與凹,戰爭與和平
常常令平衡木無處逢源,左右為難:
“承受擠壓和誤解,拒絕磨損和爭奪。”
是的主,是的撒旦,它必須回避祖國,接住
暗夜流淚,用身體的鹽
消解我們的錯,乾坤的動盪
並再一次回到森林、內心和平衡木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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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火〈倚著小被子睡覺的龍龍喵星人〉(龍龍喵星人已在老劉家11年了)
在這首詩裏,可以看到《手》的所有語言符碼與象徵主義呈現的個體的自由,當然也包括它的拘役。在這首詩裏,森林、城市、陸地、海、魚、水、草原、沙塵暴、黑貓、符印、鐐銬、樹種、年輪、紋理、地域、形態等名詞指向,與平衡木無關;決定、考驗、跳跳、縮進等動詞也與平衡木無關,要命的是,這還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這麼繁雜且這麼眾多辭彙的指向,一骨碌平面地擺放在我們面前,沒有提示、沒有徵兆,劈頭蓋臉地拋向我們,如一盆散沙,而且是帶著粗糙且尖銳的沙礫,拋向我們面前。承認得承認、不承認也得承認。承認這是一種事實(共時)和歷史(歷時)。特別是要讓讀者承認這是一種事實,即承認這樣的共時,不是我們不能接受,而是我們必須接受。由此,所形成的暗喻便直接轉環成了轉喻。個體的經驗和個體的感悟就成了人的(複數的人)的經驗和感悟。它不依賴於意識形態,也不依賴于底層(其實,底層敍事也是意識形態),它只依託於語言的選擇、拼貼和拼貼後的組合。在我看來,詩應當這般純粹。
好了。就談這些。完全可以把它看成是“門外詩談”打胡亂說的了。
劉火1、21于敘州府田壩八米居
原載《澳門月刊》副刊《華文百花》2015年4期(2016年3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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