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彬/“漫游”与“手艺”
(2008-09-21 19:1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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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游”与“手艺”
——凸凹诗歌印象一种
(湖南长沙)易彬
最近一段时间,在阅读当代诗歌的时候,我对“漫游”比较感兴趣。在现时代,随着移动通讯的发达,这个词已经变得非常物质化,令人早已忘记“漫游”曾经是中国古典诗人——特别是唐代诗人——最为重要的生活方式之一。漫游何处?名山大川,通都大邑。漫游不仅能结交友朋,干谒投赠,更能开阔眼界,亲近自然,它直接促成了唐代诗歌,特别是山水诗、边塞诗的高度繁荣。我相信不少当代诗人对此倾慕不已,所谓“梦回唐朝”。
对于诗人凸凹而言,“漫游”乃是一种普遍的行为——普遍之中又被有意识地灌予了一种呼应的冲动,以《手艺坊》为例来看,该集所收入的凸凹近年来(2000-2008)的作品中,多有《中原八记》《西北十记》《临邛八记》《上海三记》、《大观镇志》《厦门,或初入闽地》《岷江问胆,或再走安澜索桥》一类记录行状的诗篇,更有《登滕王阁,或文化履》《登黄鹤楼,或中年议》《草堂遇雪,或信与杜工部》《唐诗,或松下问童子》一类直接呼应古代心灵的举动。
由此而来的追问是,漫游的动力何在?将漫游途中所见所及铺衍成诗篇的动力何在?诗歌的具体生成方式又如何?对写作经年、著述数种的“人文地理作家”凸凹而言,这依然未必不是问题。这里想以《登滕王阁,或文化履》(2005.11.21记,2008.8.2成)为例来略作说明,诗不算长,14行,照录如下:
冒着南昌起义的历史枪声,我去了更为
历史的滕王阁。秋,几近过了,水依旧长流。
还是下午,落霞就从王勃的序杯中
溢出。而孤鹜,正以一粒坚词的速度
从唐上元二年再次启飞。登阁,
我满脑子都是一位出狱者临阁赴宴的背影
——大唐的普遍礼遇,让一座建筑获具永久的
护照:先是子安,后是若干诗人
为它签发。重阳过,人稀落。赣江西岸
吹来的风,修饰着帝子当年的浮华和爱情
——那只蛱蝶,正在谁家的画中浅飞?
从蜀中到江南,只有三步遥:一步黄鹤楼,
二步滕王阁——现在,出阁,我正走在
第三步上:范希文招手,岳阳楼在望
诗歌在现实与想象间交替行进。起于现实——更准确地说,起于一种现实感慨:尽管南昌起义是一个极具历史意义的事件,但滕王阁比它“更为历史”。这样一个别有意味的对比一下子就将滕王阁置于了更高的价值等级之中;同时也暗示了“历史”乃是诗歌生成的核心要素。
接下来所展开的是登高情境,那被唐人王勃写下、被历代文人反复吟咏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古老景象再一次浮现而出——登高(楼)是中国古典诗歌的惯常情境,登高必激起某种情绪,其中最为普泛的莫过于往事追忆,“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王羲之:《兰亭集序》)。所谓“往事”或“记忆”,既关涉过去,也关涉将来:“这种同过去以及将来的居间的联系,为作家提供了信心,从根本上起到了规范的作用……古典文学常常从自身复制出自身,用已有的内容来充实新的期望,从往事中寻找根据,拿前人的行为和作品来印证今日的复现”。“记忆”是诗学主题,“追忆”或“回忆”乃是“文学的力量”的“来源”:“中国古典诗歌始终对往事这个更为广阔的世界敞开怀抱:这个世界为诗歌提供养料,作为报答,已经物故的过去像幽灵似的通过艺术回到眼前”(宇文所安著、郑学勤译:《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很显然,中国古典诗歌的这样一种特殊的生成法则暗中规约了《登滕王阁,或文化履》的写法,正因为如此,尽管“正以一粒坚词的速度”是一个新颖的说法,但难以阻止诗歌陷入一种近于烂熟的追忆感怀之中。
追忆想象几乎完全替代了现实情境的描摹“水依旧长流”,“赣江西岸吹来的风”吹拂着“稀落”的观光客,此类原本饱含时间感触的现实都沦落为“历史”的陪衬。那么,现实已经没有了它的意义?并不,正是这个仅仅数笔点画的现实衬出了诗人的形象:诗人是滕王阁里“稀落”游人中的一个,重阳节过去倒未必是原因所在,真正的原因或许在于滕王阁这一被翻修一新的景点并不足以吸引更多观光客的兴趣,也即,在热闹的世俗现实与“稀落”的诗意历史之间,诗人又一次站在后一行列之中,“先是子安,后是若干诗人”,诗人也将一个落寞、寂寥的自我形象嵌入了追忆诗学的谱系之中,超拔于凡俗的现实之上而成为了那“若干诗人”中的一个。
值得注意的还在于,诗中“水”与“风”被分列为两处,各各引领了数行诗句,这既加强了“现实”与“历史”的对照力度,却也实现了追忆主题的转换:由“诗人”转向了“帝子”——关于“帝子当年的浮华和爱情”的追忆虽有几分暧昧,却多少可视作是一种历史兴亡的感触。“盛世”与“末世”总是更易成为文学的主题。
如果说关于“帝子”追忆有几分暧昧,诗歌最末三行则显得有几分游移,它似乎是要急急地收束历史兴亡的感触,“出阁”即回到现实,行将抹去追忆的痕迹;却也写下了新的登阁期待:岳阳楼。“岳阳楼在望”一下子将语调提到高音部位,其中暗含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类高昂激越的想象骤然消抵了此前近于浅斟低唱的追忆感怀,诗歌情绪由此呈现出某种矛盾性——也可说是短促的现实感受(游览观光仅是一夕之事,谓之“短”)与漫长厚实的历史镜像之间的矛盾:现实并没有给诗人提供足够坚实的情绪支持或情感慰藉,以致历史的镜像纷沓而来,终至搅乱了诗人的心志,在现实与历史、低音与高调、缅怀与感伤之间,诗人多少有几分迷失——落实到诗歌表达,则是内在理路上的某种混杂。
如上对《登滕王阁,或文化履》中的一些细部进行了简略分析,这完全是基于个人的阅读经验而从中拎出几个未必是最为重要的因子,再回到最初的追问,问题逐一浮出,漫游动力何在?从诗末三行来看,在于对历史的某种沉迷、对现实的某种抵牾:黄鹤楼→滕王阁→岳阳楼,江南三大历史名楼本身即是诱惑所在;而它们所呈现出的过去→现在→未来三个时间序列,昭示了一种普遍的漫游冲动,不断地从一地游往另一地,不断地穿梭于现实与历史想象之间,以历史之诗意来缝合现实的某种缺憾,以历史之丰盈来弥补现实的某种落寞。
“缝合”或“弥补”构成了写作的动力,不断地将漫游所见所及铺衍成篇,可以想象,这诗篇给予了诗人深深的慰藉。诗歌又如何生成呢?这是一个关键问题,如上简略分析表明,至少在这里,它被大大地简化:不仅诗歌的具体生成法则(包括词汇、意象、情绪、想象等等因素)被中国古典诗歌的记忆法则所规约,诗歌的展开模式本身,登阁(交待时间、地点等现实要素)→感怀(多重)→出阁(收束与新的期待),这种近于“三部式”的诗歌模式其实也是非常古老的(可参见宇文所安著、贾晋华译:《初唐诗》。其中的一个观点是:依循某种诗歌惯例,诗人们可以更快地写出想要的诗篇来)。古老的模式与法则激发了一种“重复的诗意”,却也大大地压低了诗人的诗性感发。
这种“古老”正是我单单将《登滕王阁,或文化履》拎出的原因所在。而我最后的问题是:这样一首被“古老”的诗意所笼罩、看起来如此缺乏独创性的诗到底给读者提供了什么呢?从普泛的层面看,它透现了当下部分写作者在精神、语言、写作资源诸多方面的某种困局,如何处理好独到的想象和无谓的思维惯性,如何将个人独特的现实经验更有效地熔铸诗中,对当下写作者而言,都是一个严肃的难题。而通览《手艺坊》,我发现其中包含了多重风格,《登滕王阁,或文化履》式偏重于“历史”追忆而少有现实感发的写法虽然仅能涵盖其中的一部分诗歌,但从“漫游”这一精神姿态看开来,我原本希望能更深地植根于当下的生活与境遇,以及诗人更为强烈的诗性感发,以达到一个更为独特或复杂的效果,也即,“漫游”会成为写作更为内在的驱动力。不过,也正因为《手艺坊》包含了多重风格——也包括“手艺”这一称谓本身,我倾向于认为它带有某种实验的性质,因此,与其说《登滕王阁,或文化履》是在寻求与中国古典诗歌的某种对应性关联,倒不如说在寻求某种突破与改变。
最末了,还想说的是,我其实并不真正知道凸凹这位非常勤勉的写作者对于“漫游”的态度,但“漫游”总是一种好的生活方式(一如诗人们因漫游而会合总是一种洒脱的行状),诗歌“手艺”需要反复操练也总是不会错的,那么,不妨慢一点,再慢一点!
作者简介:易彬(1976— ),湖南长沙人,文学博士,现执教于长沙理工大学中文系,主要从事新诗研究、思想文化研究。论文见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读书》、《新诗评论》、《诗探索》等刊物。诗生活“评论家专栏”为其设有“易彬:迁徙之途”评论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