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里的故乡

（成都）印子君

 

无论踏上我的哪根指头，都是一条还乡的路。无论站在

我的左肩还是右肩，都可以望见老家的屋顶和升起的炊烟

只要摊开手掌，我就可以走进自己的麦地，或者穿越成片的玉米林

那些密布的掌纹，都是我熟悉的阡陌，闪过采桑女的身影

竖直耳朵，又从房后的岔道口和竹林边，传来此起彼伏的狗叫

当我双臂交叉，不自觉放在胸前，就抱住了一捆坡地生长的甘蔗

而朝着自己随便喊一声，都会从心里拥出一群，纯棉土布的乡亲

如果从我头顶一步步走到脚底，故乡就会越走越深；如果从我左手

一步步走向右手，故乡就会越走越近。谁扯掉我一根头发

故乡就少了一株草；谁拔掉我十根头发，故乡就失去一片林

倘若剃光了我的脑袋，故乡啊，会突然多出好几个荒山

不管飘落何地，只要拳头攥紧，我知道，故乡就没把我放弃

听！路上又响起我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那是故乡在日夜兼程

当我累了睡着了，坐在静夜里的故乡，仍在灯下绩麻，仍在

穿针引线，细心缝补着我身体里的漏洞，和新破开的口子

 

【凸凹赏析】

指认故乡的方式很多，印子君用的是体认。他避开了大词、颂词和形而上之思，直接让故乡在掌纹、头发和左右手的内移中，附着并向读者溢出一个还乡者身体的气息。把故乡锁进身体，一个人秘密而极致地爱着，就这样。

 

 

 

扁响

（福建）沈河

　　

扁响来自村庄的肩膀，从清晨出发

低一声高一声

震落草上的白霜和昨天的泪滴

睡沉的树木也被弄醒

晾开所有的叶片，由阳光居住

扁响在昼夜交接处送出，挑光夜色

出现早晨，夹杂着鸡鸣狗叫

把鲜桃装上汽车

错过，会换来一堆腐烂

今夜，我不在村庄或者在村庄的附近

已停息的扁响怎么还在跑？

它像锐器，扎在我即将僵化的头脑

曙光诞生

我早已把它存进

停留在身体最脆弱的部位

 

【魏平赏析】

在一些人瞄准乡村的夜、稻米、丰收、村姑等常见题材时，沈河则专注于一根扁担的响声。在一些人把大写小时，他把小写到了大：“已停息的扁响怎么还在跑？”并且，停留在身体最脆弱部位的那声扁响，除了肋骨，无他。

 

 

 

乡村秋夜的盛宴

（泸州）李盛全

 

啾啾啾

叽叽叽……

 

合情又合理  是该歌唱了

金黄的稻谷已经入仓

虫们奉献歌唱的盛宴

在这乡村金秋空旷的夜

 

我听到

至少有上万只歌喉在合唱

此起彼伏

彼起此伏

撑破夜的衣  盖住夜的寂

 

虫们合唱的声浪  一阵阵

漫入我就寝的乡里小屋

没有灯光也感觉到一种诗意的明朗

这种虫鸣的盛宴令我感动不已

 

隐蔽了随身而来的都市浮躁

虫们是为我而歌吗？

我可不是惟一听众

 

【魏平赏析】

能够将“虫们合唱的声浪”这种听觉事象，切换成一种视觉——“灯光”——来体认，诗，自此现身了。最后的设问其实是使用了首尾呼应的手法：“我”当然不是唯一的听众，甚至连主角也不是，较之已经入仓的金黄的稻谷，我显出了戚然之色、吃醋之味。

 

 

 

 

  

 

 

        稻  谷 

   （泸州）秦  琼

 

稻谷在乡村石碓的怀里
舂米妹子的怀里
种谷子的汉子    扭一捆阳光的汗水
吹糠见米

 

白亮亮的米
白亮亮的乡村妹子的爱情
秋天的草垛背后
与种谷子的牛脾气的汉子
生米煮成熟饭

 

米糠喂胀的细麻枕头
乡村汉子的心肝宝贝
乡村粗糙而幸福的疲劳之夜
舂米妹子的怀里
一觉睡到水牛的梦中

 

干几碗米汤的味道
吞几碗米饭的日子
咀嚼几朵野花的芬芳
乡村喜上眉头

 

【魏平赏析】

稻米、舂米妹子、爱情、米糠枕头、乡村，作者的情感与游思在这些实象中反复换手，使得这首诗哪怕有明确的“汉子”的介入，也让不同的读者有不同的读法。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把一义变为多义——秦琼作了这样的努力。

 

 

 

 

挂香肠时，突然想起老家

（绵阳）白鹤林

 

和父亲在阳台上

挂香肠时，我突然开始想念老家

不过三百里之外的

老家，像一个陌生的访客

在这个冬天

带来意外和一丝暖意

 

父亲，上个月特地搬过来

照顾生产的儿媳，和初降人世的孙子

但此时，他更像他自己的父亲

在城市的阳台上

担忧着一年最后的收成

 

一排排的香肠，如老家墙上

一串串的红辣椒或黄玉米

谁思乡？此时

谁正喝着小酒。满肠愁绪

 

【凸凹赏析】

白鹤林是想告诉我们，只要是乡村中人，不管他走到哪里，乡村和乡愁就会跟到哪里——即使在挂香肠迎接过年的喜庆日子里，也是“满肠愁绪”。这是近家情怯、离家情浓的一个诗写实例。

 

 

 

 

 

 

 

 

  

山里的野核桃
    （眉山）熊明

祖祖辈辈饮雨露月华
沐天风安家在山崖
扎起串串马尾花
婷婷玉立从春到夏

 

有万般诱惑啊，
你为何不愿做温室里的花？

 

山外人无法读懂你的野性
寂寞不怕，贫瘠与野火更不怕
向着太阳自由生长呵
泥土的孩子，天生便知快乐在哪

 

粗黑的皱纹迷惑了浅薄
岁月可以让容颜老化
但内心永远纯洁无暇，即使
像海蚌受了伤，也要结洁白的痂

【魏平赏析】

《山里的野核桃》：现如今城里的孩子恐怕大多数都不知道“扎起串串马尾花/婷婷玉立从春到夏”说的是核桃花。这不是诗的朦胧所致，而是对植物学常识的不识，或者说是对乡村世界的陌生。作者显然是熟悉的。他的高明之处是将温室花的娇媚比对野核桃的粗黑并令其产生出审美的大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