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爱的音乐人是许巍。之所以不说他是歌手,是因为他的音乐比他的歌声更动人,仅仅靠旋律就能深深地打动我,他是旋律方面的天才。他也是我唯一自己买票去听演唱会的音乐人。但我这人做事是很不求甚解的,如果我喜欢一首歌,我只会关注歌本身,而不会关注他背后的人。我听许巍,听了六年之后才对他是哪里人发生兴趣,听了十多年之后才对他为什么写出那些歌好奇。
我最喜欢的一首许巍歌是《两天》,这是一首痛苦而压抑的歌曲,据说王小峰第一次听小样的时候,听到一半就听不下去了,因为他觉得许巍太痛苦了。后来我翻到那首歌的mv,基调是灰色的。年轻的长发的许巍,在一个漏光的房间里徒劳地奔跑,那是一个特别绝望的场景,一只鸟在光明中醒来,它满怀激情,打算振翅高飞,却发现自己其实困在笼中,它东奔西突,却是徒劳:“还是飞不起来……我看到我的身边,他们都比我美,我看到我的身后,时间都已枯萎”。最后它又愤怒又绝望,没有希望,没有自由的生活,像什么呢?像来自墓地的召唤,来自死亡的邀请。“我只有两天,一天用来希望,一天用来绝望。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一天用来路过,一天还是路过。”
看完那支mv我哭了,许巍的确是太痛苦了,太让人心疼了。然后我也心疼我自己。其实听歌是一种情感的投射,如果一首歌与你的情感和精神状态产生了共鸣,你就会觉得好听。许巍的歌就是这样,曾经青春过,有过美丽梦想,并幻想着征服命运的人都能在许巍那里得到共鸣。因为每一个这样的少年都会经历许巍一样踌躇满志到蹒跚不前的过程。每一个眷恋俗世生活的理想主义者都会面临月亮和六便士的抉择,就像《水妖》里写的那样:“我听到你的歌声,随风飘荡,你站在水的中央,让我充满幻想。你让我进入水底,长发会永远不脏。这诱惑让我向往,这歌声给我幻想,我却总回头留恋,岸上风光。”水妖的歌声诱惑着你去过一种一尘不染的生活,但你依然频频回首,留恋岸上风光。该不该上岸?许巍用了漫长的时间去做抉择。
现在的许巍是很多人的偶像,但那时的许巍并不被市场接受,他被认为不如郑钧,没有市场,也就意味着没有前途。虽然音乐充满了主观的呈现方式,但它做出来当然是要给人听的,痛苦,悲伤,喜悦,绝望,这些感情是人类共通的,普世的,基于这样的原因,音乐才被人需要。如果你的音乐不能被人接受,那就意味着你没有拨动这根共通情绪的弦,这要么是你技巧不够,要么是你阅历不足,总之就是人们不需要你,把你和你的琴弦丢掉吧。所以许巍得了抑郁症。他奔向了月亮,却发现这里很荒凉,重力不够,没有脚踏实地的安稳,没有氧气,呼吸困难。如果许巍是一个顽强如钢铁般的人,也许他会选择死扛,抱着自己和自己的理想与现实死磕,直到两败俱伤,但许巍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一个艺术家,有一种柔软、敏感和脆弱的性格,既然作为理想的月亮给他带来的全是痛苦,那他还不如选择六便士。做一个平凡的人,喂马劈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许巍上岸了,他渴望尘世间的空气来实现自我救赎。他回到了西安。
这是一个痛苦的抉择。作为许巍的歌迷,我很庆幸,因为他的敏感和脆弱,他走出了理想的迷思,避免了自己的覆亡。他的敏感和脆弱让他痛苦,但同时也拯救了他。与许巍相反的是,同样对完美范式有执著追求的窦唯,他更坚强,更有力,也因此一直没能走出来,他还是那个少年时代带着冷漠和嘲讽的少年,虽然他的躯体已经衰老,所以他半疯了。他被自己的理想吃掉了。理想就是一个饕餮巨兽。
回家的许巍少了痛苦,多了空虚,他发现自己其实离不开音乐,但他又不能再次成为音乐理想的奴隶和俘虏,于是他进入到一种更为冷静的创作方式中,接近月亮,也不拒绝六便士,疏离地活在尘世中。既然到达月亮那么痛苦,那只要仰望就够了。他甚至开始信佛,这能让他在入世时远离浮躁。
然后有人说许巍变了,中庸了,圆滑了,不摇滚了。这一点我从来都不以为然。20岁有20岁的孤独,30岁有30岁的孤独,总有人认为摇滚就是嘶吼、愤怒、叛逆,地下和黑色,毒品和抗拒,这是真正的流俗——不是基于心灵去摇滚,而是出于教条和形式。但我认为,灵魂和精神的自由,才是真正的摇滚精神。先有生活,再有感悟,然后才有音乐等艺术升华。走出困境的许巍不再愤怒,不再绝望,但他的灵魂依然自由,从不假装愤怒和绝望,也不假装恋爱失恋或者被背叛。他一直用音乐忠实地描绘着自己生命历程,歌唱一切美好的东西,留念着青春与理想,那都是他内心深处流淌出来的东西,所以格外动人。
你可以说一个人的音乐风格变了,可以说你不喜欢他了,但你不能因此要求他变回去,他的音乐可以共鸣你的感悟,但他的生活只能是他的生活。如果你喜欢他过去的风格,你完全可以抛弃现在的许巍,选择其他的替代者,艺术是最不具备强迫性的东西。而且我坚定地认为,艺术为人服务,而不是人为艺术服务。我不愿看到艺术家为艺术献出皮和肉,灵魂和鲜血,为艺术所吞噬。每一个人都是血肉之躯,每一个善良的灵魂,都应该在抗争中幸存。
我爱许巍,虽然我很讨厌宗教,你要信佛,那就信吧。活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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