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盐溪街
黄静芬

(我家书房窗外,视线稍低处,是三落红砖民居的红瓦屋顶。)
家住厦门盐溪街。提起盐溪街,每次总是笑着说:盐巴的盐,溪水的溪,街道的街。说罢,继续笑,眼前浮现的场景一定是:一坛白花花的盐,一湾清澈澈的溪,一条青石板的街,有三两闲人在红砖厝的院子里,一边用慢条斯理地用紫砂茶具冲泡闽南功夫茶,一边漫无边际话仙,茶香醇厚,从大门敞开的院子里溢出来,他们一副淡看红尘喧嚣、细品时光悠远之神态,仿佛他们的日常生活,安静,安宁,安然,安心,毫无动荡。
这样场景,我知道,不是我的凭空想象。只是,我把古时厦门城东门外有条专业盐腌芥菜的小巷被唤作“盐菜巷”,巷头有一条发源自白鹿洞、水流湍急的溪,溪上有座木构牌坊,坊额题刻“中流砥柱”四字,溪的两岸风景秀丽景色宜人被唤作“溪仔墘”……这些旧日生活画面,混合杂糅在了一起。其实,盐溪街大约得名于20世纪初,因腌制咸菜的作坊先后歇业,溪面被石板覆盖成为街路,一些文人雅士相继在此建房舍,如此,“盐菜巷”和“溪仔墘”两个地名各取一字,就有了“盐溪街”。
昔日,盐溪街和旁边几条老街堪称厦门文脉所在,文人雅士荟萃云集。这条长仅705米的街,大部分路宽4米至5米,有的地方宽10米至20米,12号是书法家欧阳桢先生的故居,18号是教育家、诗人陈桂琛先生的故居,15号是教育家、诗人李禧先生的故居,29号是华侨诗人、谜家沈观格先生的故居,30号是书法家柯伯行先生的故居,32号是社会活动家林采之先生的故居,98号是书法金石家吕世宜先生的故居……
如今,吟风诵月的雅事早已无存,书香世家的荣耀早已式微,只有故居记录了才子佳人的些许遗踪。如今,这些文人故居,或完好,或颓败,或庭院深深,或住家热闹,在周围一幢幢钢筋水泥高大楼宇的紧迫围拢里,老旧的飞檐依旧昂然,老旧的红屋顶依旧璀璨,老旧的石墙依旧坚实,老旧的雕饰依旧精美。
因此,某一日清晨,我站在书房窗前,神闲气定注视窗外。窗外,视线稍低处,是三落红砖民居的红瓦屋顶。我看见,阳光明亮中,一只鸟站在老屋飞檐上左右顾盼,一只猫在老屋红瓦上安详蹲伏,丝瓜藤从地面爬上墙,于屋顶坡面上,散乱为长长一条,在红瓦的璀璨映照下,叶和茎呈绿中带黄之色,两个大丝瓜躺在红瓦上,是期待被老屋主人摘下成为一盘美味,还是期待自然而然老去?蝉鸣阵阵,鸟鸣阵阵,夏日安好。
窗里的我,也安好。我望着光线丰沛的窗外,笑一笑,决定出门走走。
都说身边无风景,对于我,很幸运的是身边有好风景。由这条盐溪街,拐入一条条幽静小巷,走向古城东路,走向中山路,是我百走不厌倦的路。
出楼门,往右拐。与我居住的这幢18层灰色建筑一墙之隔,是盐溪街12号。每天,我在我家书房窗前,注视12号的红瓦屋顶,注视天井里葱茏的树、晾晒的衣物,忍不住就想,老厦门人的生活,是否依然安稳与闲适?每次,我从12号门前走过,总是探头向大门里望,总是望见石板铺砌的天井,有时有人,有时无声,有时一大丛三角梅盛开如火焰,有时三角梅的绿叶蓬勃如树冠,一个废弃石砌水池的石壁上,常年长着薄薄青苔。据说,12号始建于清代嘉庆年间的1796年至1820年,是三落砖石木红砖民居,建有后花园,现仍保存原有布局,有许多美轮美奂的木雕,裙墙上有“孝友传家”砖雕,是一座以精美木雕为特色、具有较高艺术价值的闽南传统民居建筑。只是,我从来不曾贸然敲门走进。
走过12号,右拐,就拐进吴厝巷。走几米,左拐,宽不过半米的逼仄小巷中间,是吴厝巷11号的大门,铁门锈迹斑斑,门楣上残留的雕饰精美精湛。再走几步,左边是挂两盏红灯笼的寿山宫,右边是两面围墙夹着的小巷。小巷不长,十几二十米,两面围墙仿佛拼贴似的,石砌的,水泥的,敷白灰的,各家呈现各家不同时期的建筑原貌与后来的简单修缮,围墙上方,各种电线乱成一团,但那右边墙头,大片葱绿枝叶垂挂下来——记得,春初这墙,是一墙密不透风的炮仗花,金灿灿,开得喜气洋洋;春深这墙,则有一大丛三角梅,红艳艳,开得如火如荼——因而,这条宽不超过2米的小巷,我每次走过,心里都有时光静好之感。
出小巷,是靖山路。左拐,再右拐,是宽大的新华路。立刻,仿佛由迷宫走出,一个新天地猛然出现眼前。然而,我总是匆匆走过这个新天地,旋即左转,步入古城东路。
古城东路是一条呈弯曲斜坡状的路,建于1928年,很长时间里,被老厦门人称为“一市”,是厦门最早的现代菜市场,比厦门其他的菜市场要早三至五年。关于这条路的名气,很多老厦门人耳熟能详:明清和民国初期,这里是厦门城的东门,农民挑着担子聚集于此进行销售。清道光《厦门志》卷2“墟集”中记载:“菜市,在东门外三官宫前。每日黎明,诸菜毕集,青葱夹道,转售诸小店及负贩者。”这条路原是石板路,路的一头是新华路,路的另一头是中山路,地处繁华段,生意自然不错。我搬到盐溪街最初几年,常来此买菜。那时,小巷热闹,人群喧哗,讨价还价之声此起彼伏,市井味儿活色生香。后来,由于“农改超”,“一市”消失,变成“闽台特色食品街”,自此,这条路清幽许多。
然而,我还是喜欢这条路。这条路30号,曾是一家“文仕馅饼店”,由夫妻两人经营,笑嘻嘻的女人在店的前半部分卖饼,笑嘻嘻的男人在店的后半部分做饼,他们制作的手工馅饼,那个好吃呀,那个古早味呀,不需多言。每次路过,我常常买一堆各式馅饼,或自吃,或送人,或回老家时让爹妈分享。可是,某一日,“馅饼店”变成“茶叶店”,我郁闷了,忍不住就走进装修一新的店,问男人究竟为什么。男人说,做饼卖饼20多年,与饼有极深感情,因此依然想做饼卖饼,只是,单纯做饼卖饼既辛苦又赚不了多少钱,如今这条街上大家都在卖茶叶,那就随大流,看看能不能多赚点钱。听罢,我浅浅叹口气。
我知道,在城市的快速发展中,手工制造业日渐没落,许多物事转瞬即逝,这是逃不过的宿命,总有一天,城市存留的狭窄街巷会变成通衢大道,存留的老旧建筑会坍塌湮灭,城市留给后人的人文与遗址,将越来越稀少。因此,徜徉在灯红酒绿中,寻欢在声色犬马里,我的匆忙双脚,总是忍不住要择时驻足,总是忍不住要一再回望城市过去的天空和大地。
过去的天空和大地,过去的璀璨和风华,在城市不动声色一隅,单薄地微笑,带给我,安静的美好与感动。
(2013年7月11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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