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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奔山水周宁石门山楼坪村古民居 |
分类: 私奔山水(行走) |
一座石门山,一个楼坪庄
黄静芬
“那座石门山呀……”古意悠远的一句话尚未说完,我就明白,那座石门山,一定有两面石壁如削,相对相峙,形如巨大石门。
果真,石门山名不虚传。小车从周宁县城出发,往40多公里外的李墩镇楼坪村驶去,一路山道蜿蜒,山峦起伏,山青水秀。然后,远远地,于颠簸行驶的车里,摇下车窗玻璃,探出头去,就见一座巍峨青山东西走向,绵延几公里,苍翠青碧间,蓝天白云下,中段岩嶂突兀断裂,形成一个整齐缺口,极似一道坚固石砌之门。
海拔1000多米之上,石门里,石门外,有怎样迷人佳景?是“眼见人家住深坞,梅花绕屋不开门”之清幽,还是“晨起开门雪满山,雪睛云淡日光寒”之安宁?
车抵石门山山脚下。山脚下,是一个名唤“楼坪”的古村庄。这个古村庄,据说旧时有“宁在楼坪站一站,不去外地吃鸡蛋”的顺口溜广为流传——这句广为流传的顺口溜,足以证实楼坪村曾经有过的富庶与繁华。
楼坪村四面环山,自古以来就是连接宁德、屏南、福安、政和的交通要道。占据天时地利,楼坪人外出经商的传统源远流长。同治、光绪年间,勤劳能干的楼坪人就将楼坪红茶畅销到福州一带,出口到英、日、美等国家,做参茸生意的楼坪参客则遍及闽北各地,而村子里还有多人经营染青料、采岩菇,行走足迹遍及13个省的苍茫土地——那时,附近村庄人家外出做生意,常常假称自己为楼坪人,以借楼坪之响当当名声。
如今,楼坪老人津津乐道的一则传奇色彩故事,是说光绪年间,有一家往浙杭一带销售染青料的经营大户,有一次赚回满满13担银元。那些光芒温润的银元,那些代表富裕的银元,立刻吸引了方圆百里的人争相前来观看。此大户索性在堂屋里,把沉甸甸的银元一担一担一字排开,以供来者观赏,以供大张旗鼓炫耀。那时,大户的脸上一定露出极其自得、自傲、自豪的表情。
赚了钱,赚了如此多的钱,最大的事业是什么?盖房子呀,盖精美阔大的房子呀,盖富丽堂皇的房子呀,盖美轮美奂的房子呀。如此,一幢幢民居在同治、光绪年间拔地而起,在石门山山脚下,在青山绿水间,成为楼坪大地上最美丽的建筑语言。
抵达楼坪村,车停村口。在冬日微寒轻风里,在冬日温暖阳光中,我下了车,缓步踱进村子。村子安宁,屋子安宁,见到的村人,也是一派安宁神态——十几位老人,齐齐坐在一幢老屋红墙下的长石条凳上:袖着手聊天的,有热烈话题;提着火笼沉默的,双手一定很温暖;吸着烟闭目的,是悠闲自在表情……他们晒着薄薄阳光,身穿或灰色或黑色棉袄,其沧桑色调,与古墙的艳红色调,组成和谐好看画面。
我在村子里走着。见一条小溪蜿蜒村中,一群白鸭嬉戏溪水里,清澈溪水浅及鸭掌,溪底卵石可数;见一位妇人脚穿雨鞋一位妇人脚穿棉鞋在井边洗衣,她们快活唠叨着,不畏寒冷;见矮墙上晒着厚实棉被,绯红双颊的女童在阳光里跑来跑去;见被妈妈抱着的小小婴儿粉雕玉琢,我凑近,想拍张照,却把婴儿惊吓得立刻将娇嫩脸庞埋进妈妈怀里,再不露出来……
楼坪古民居,大部分是土木结构、石门楼,家家户户的大门都是大型青石构成的“石门倚”。每幢古屋的青石大门,横额与大门石柱都雕有人物、图腾,都錾刻有对联一副,对联下都雕刻一对立体人物,每个人物的人头后面有个洞,专供插香之用——这个专供插香用的“小香炉”,每家的形态各异,有书卷形的,有葫芦形的,还有一个“小香炉”雕刻得很特别:一人一脚跪曲,双手举物过顶,身下有个模糊的动物头形,画面充满动感,似乎在描述一个故事,又似乎在表达一种民间崇拜。
我停在一幢房屋的大门前,将视线投在门框上。青石条构成的坚固大门框,上面錾刻对联一副:“一勤天下无难事,百忍堂中有太和”,横批“彤云幻彩”。见我驻足,在屋外墙根处惬意晒太阳的屋主人立刻起身走到我身旁,他热情告诉我,这左边门框的青石条,有300多斤重,是他的祖上在地里劳作时发现,然后在收工后,自己一个人,仅仅借助一根扁担,就把青石条挪着、扛着弄回来了。
呀,那是怎样力大如牛的庄稼壮汉呀!我的眼前浮现出百年前一副动人画面:一个浑身肌肉如铁疙瘩的壮汉,他弯曲的赤裸肩背上,黄豆一样大颗的汗珠在古铜色的肌肤上闪光,缓缓滚动,“啪”一下砸地上,溅起细细粉尘,壮汉用一根滑溜溜扁担,扛起沉重青石,如扛起家族的繁衍和兴盛……
然后,我从一幢古屋转到另一幢古屋。兜兜转转中,惊讶惊叹间,我迷失在房间与房间的幽静幽深里了。
然后,我来到了张景萌的祖屋。这幢祖屋,由光绪年间楼坪第一秀才、张景萌的太爷张鹏程建造。饱读诗书的秀才建屋,所建之屋自然充满人文气息与人文情怀,匠心独具,雕梁画栋。
在前廊庑两边,我看到,各有8扇门窗,每扇门窗上都镂空雕刻着各类飞禽走兽、草木花卉、人物故事;门窗下方一块宽约44厘米、高约15厘米处,雕刻的历史故事人物,每个人物约如我的食指般大小,大不超过2厘米,高不到5厘米。然而,然而呀,每个人物的眉毛、胡须都一根一根雕刻出来,形神毕肖,栩栩如生,让我叹为观止。
我久久流连在这些百年前的精美石雕、镂空木雕、传神泥雕前,流连在据说由当时的名工巧匠制作、雕刻两三年、其工钱是以雕刻的石粉来兑换银元的石门楼前。我深深感叹着。我怎么能不深深感叹呢?如今,曾经存在过的巧夺天工的雕刻技艺,不知不觉遗失在哪里?如今,以现代人急功近利的浮躁心态,还能打造出如此精湛的艺术精品吗?
楼坪古民居布局集中且不拥挤,一幢与一幢之间,有古街、古巷相通,有的屋子与屋子之间还搭盖遮风挡雨的棚子。走出张景萌的祖屋,我来到楼坪现今保存最完好的光绪年间贡生张政庠的房屋。
据村谱记载,张政庠“善养豚畜,勤辟田园,稻梁富有则家有余资……遂茶经而谨慎采办,洋人喜其精美而得息甚钜。家资已积万金有奇,东洋七里内巨富家可为公首屈一指焉”。在曾经的巨富之家,在这幢典型的对称式建筑里,我见到正门上高悬“贡元”匾额,大门中间是一对沉甸甸铁门环,大门门楣与门坎石墩上刻着如意牙与富贵花;见到布局对称的房屋两侧厢房上有回廊,廊柱底下全雕刻成灯笼状或莲花式,中间镂空;见到厢房窗格精雕细刻,刻有“爱吾庐”、“惠吉迪”等字,中间是花瓶、盆景状镂空雕花,底部雕如意牙;透过采光天井向天空望去,隐约见到大门墙里侧墙头上也镂刻着雕花装饰……
然后,我又徜徉于村中一座古炮台厝里,见到土墙里夹埋着石板,炮楼10多米高,四面有30多个炮眼;见到两个瞭望窗的窗户是用厚约五六厘米的青石砌成,整座大厝共有大小房间70多间……
古屋一幢又一幢,让我目不暇接,让我沉迷沉醉。我一边啧啧惊叹,一边在脑子里转动一个奢侈念头:真想在哪间屋子里闲适住上几晚,静心体验几天百年前的田园生活。然而,我的耳边有人声声催:该去爬石门山了呀。
匆匆行旅,时间有限。在有限时间里,能够顺利抵达、亲眼目睹、亲手触摸楼坪古民居的美丽古迹与苍茫历史,我已心满意足。我轻笑一声,脚步缓慢又缓慢,一步三回头地穿村而过。
安静村子旁,碧绿菜地一垄又一垄,收割后的水田一块又一块。晒坪上,一个竹匾上摊开晾晒着满满一匾地瓜干。看到地瓜干,口舌生津,忍不住想吃呀。陪同的村人见我一脸馋相,拈起一块地瓜干给我。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微笑起来,将地瓜干塞进嘴里。地瓜干软韧、甜美,我快乐咀嚼着,想起童年时以地瓜干代饭的情景——那年月,地瓜干是我们活命的必需之物;现时刻,地瓜干是抚慰我们向往古朴生活的精神食粮。
吃罢地瓜干,走过窄窄田埂,走过古老樵道,进入幽暗竹林,竹林前方乍然光亮处,是石门山山脚。在竹林里歇息时,村人介绍说:石门山景区面积4平方公里,形似“门框”的两石高出地面80余米,相隔100余米;该景区峰奇洞幽,怪石嶙峋,村人便以其各异神态命名的有老虎岩、老君岩、纱帽岩、锣鼓岩、三层嵯岩、石笋、旗山、田螺岩等众多自然景观。村人娓娓说起远古石门山的故事:相传石门山右侧的锣鼓岩专司鸣锣之职,朝鸣锣,石门开,夕鸣锣,石门闭,石门左边伫立一位严肃石人,专门监管石门开闭。如此,石门尽职尽责守护一座山一个庄,守护农耕时代的安详与绵长……
在石门山山脚,我仰望石门山。那些巨大岩石,屹立在山峰,经风沐雨,坚硬坚毅;那些苍苍古树,枝条迎风摇曳,声响哗哗,姿态万千;那些蜿蜒藤蔓,缠树绕石,碧绿一片,温柔温婉;那些野花小草,漫山遍野,生机盎然,美丽万端……瞬间里,我想起王羲之在《兰亭序》描写的:“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应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我的思古之幽情,就突然地、浓烈地、澎湃地,涌上心头了。
走到竹林尽头,前方似乎是艰难的抵达石门之路。时间有限,只好回转。回程时,我俯瞰石门山下的楼坪古村庄。我的目力所及,是“泉流门外直,山立槛旁危”之全景。这全景,悠然写意,清冷安谧——轻飘的洁白云朵,活泼的袅袅炊烟,百年的茁壮柳杉,繁华过后的荒败古屋,林间自由自在的飞鸟,田间劳作的晃动身影……此情此景,让我生出宁静的欢喜与亲切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