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恹恹,到床上迷糊了一会儿,忽又醒来,很难在午后睡个长觉,而午后的时光是多么恬静悠长。略略清醒便随手抓过床头柜上的书来看。那些书像我无声的忠实的朋友,一如继往地在那儿将我守候。
很快就进入到书籍的世界里去了,外面阳光灼亮,一楼装修的声音刺耳,可这些打扰不了我。在书籍的世界里各种情绪动荡起伏,不时停下来,反复体会那些美好的语言与思想,感受心领神会的微醺,或者把目光从书上移开,在美妙的心情中停驻、发呆……希望这样的时刻变得绵长……
起来放一碟阿伦·泰勒的《银色月光》,这去年从大理淘来的刻录碟,有牛皮纸手书的封套,让人百听不厌。阿伦·泰勒醇厚磁性的声音从高悬于四壁的音箱中传出,将我环绕。充满民间气息的手风琴前奏像从黄昏光线柔和的田野上飘来,混合泥土与植物腥香的风让人心情愉快。肤声黝黑的阿伦眉目生动地歌呤,带着微笑。想起五·一长假和儿子走在长沙郊外的田边,暮色正将植物鲜绿的颜色变暗,我叫道:“儿子快看,那边水塘里有几只好大的鸭子!”儿子看一眼不屑地说:“妈妈,你怎么总是把鹅看成鸭子。”我笑着走着,忽然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我嘴里已哼起了歌儿……
记得最早看的读物是《红小兵》,最喜欢封三的连环画《海虹姐姐的故事》,那时我在北方,还是个大字不识的小妞妞,总是好奇地把那一期期的连环画看上无数遍,想象着里面的世界,觉得有意思极了。回到南方老家,因为父亲在省城工作,于是先是随与父亲分居两地的母亲住在外婆家,被打成右派的外公把我一整箱的小人书几本一沓地装订成小册子,又工工整整地在封二左下角写上我的名字,那是我的第一批私人藏书。后来父亲家的房子盖好了,便和母亲搬回自己的家中,那座四房两厢一厅的宅子很轩敞,一楼有个小小的隔层(老家称之为半楼),母亲把家里不用的旧物及我的一些旧书籍都储在上头,要上去得依靠长长的竹梯子,母亲不让我擅自攀梯子,说小孩子危险。可是只要母亲一不在,我便把那笨重的梯子挪近半楼,小心翼翼地爬上去,翻开蒙尘的纸箱盖,与我的那些宝贝书们会面。那些书虽已看过N遍,可带着冒险的逾矩的心情再看,仍然美妙无比,常常看着看着,就沉浸其中,直到被母亲的声音惊醒,原来半楼已陷入昏暗,而我却浑然不觉。
小学一年级的某一天,母亲忽然发现我门牙“重牙”了,也就是松动的旧门牙还未脱落而新牙已经冒出,如果不把旧门牙拨掉,被它挤占了位置的新门牙就会长歪,有碍观瞻。母亲立即带我到卫生院拔牙,一阵叮当作响的金属医疗器械撞击声先已令我胆寒,戴着白口罩的医生将一支装着紫色液体的针管举到我面前,那种颜色的液体真让人害怕,当那锋利的针尖将酸涩的液体注入我的牙龈时,我忍不住抽泣起来,而当医生进一步用森冷的拔牙箝把我的门牙生生拽掉时,我已由抽泣演变为号啕。回家的路上,我捂着塞了棉球的嘴走在母亲身边,仍然饮泣不止。走着走着,不善做亲昵举动的母亲忽然示意我跟她进新华书店,在那里,她为我买下了一本《小马过河》,算是安慰。这虽然不是母亲为我买的第一本书,却是印象最深的一本书,那里面的故事和那美丽的图画深深吸引了我,这本书的到来使拔牙的可恐经历变得美好了起来。
童年少年时代,废品收购站是我们这拔孩子的快乐大本营,因为那是大家能够用铝制牙膏皮,废铜烂铁、鸡鸭毛和鸡鸭胗等换取零花钱的惟一的地方。我也是废品收购站的常客,有了零花钱我便可以每天放学后钻进小人书租书店租书看了。租书店店堂不大,光线不亮,花花绿绿的小人书封面贴了满墙,十分迷人。沿墙壁围了一圈窄窄的条凳,那上面总是挤满了埋头阅读的小朋友们,电影翻拍下来的或页数较厚的连环画两分租一本,手绘的则只要一分,那动人的故事,那美妙的画面让人深深沉浸,当合上书页,暮色已包围了门外的石板街道,下班的大人们步履匆匆,街边人家的门打开又合上,饭菜的香味隐约飘来,让人猛记起父母的期盼还有未做的作业,于是,带着意犹未尽的心情慌忙回家。故乡小街巷里的那些小人书租书店无疑是我们这代人记忆中一个温馨的角落。
那时候,父亲还在省城的一所大学里工作,只在寒暑假时才回老家,由于幼年没和父亲呆在一起,对于回了家的父亲我感到生份,但同时也有着隐秘的期盼,因为父亲总会给我带回几本书,记得有《动脑筋爷爷的故事》系列、《小灵通漫游未来》、《小鸡住新房》等,它们为我打开了一个神奇美妙的科幻世界,同时也让我感到内向的父亲有几分可亲。后来弟弟出生,父亲终于费心巴力地调回老家,使一家人团圆。父亲在新华书店担任领导职务,渐渐长大的我已不那么怕父亲了,常常放了学就去书店的仓库看书,仓库里书一撂撂的,堆得满坑满谷。坐拥浩浩书城,闻着油墨纸张特有的香味,一种无与伦比的满足感让人陶醉,而琳琅满目的新书更是让人兴奋不已。那正是求知欲与好奇心都极度旺盛的年纪,各种各样的书都能激起阅读的兴趣,我已忘了当年都看了哪些书,可我知道那类别纷繁的图书不知不觉地丰富了我的心灵。在仓库里看不完的书,可以带回家用报纸包好书皮小心阅读,读完再把仍然干净的书还回去,这种特权让我大大受益,如今回想起来真是幸福无比。
可读的书很多,可用于阅读的时间却不够多,这是我在初高中时代遇到的最大烦恼。父母要求严格,每天做完作业必得准点休息,如果继续看书便要被母亲一次次催促,继而升级为父亲警告式的咳嗽,直至喝止。我心里还是畏着父亲的。可那些未看或看了一半的书让我心痒不已,阅读的欲望无法遏制。怎么办?只好在被窝里打起手电。我尽可能地把被子的四面掖紧,不让光线透出来,这样过一阵便得伸出头来透透气,尽管“被窝书房”很憋闷,可那些阅读体验美妙得惊心动魄。这样秘密的阅读一直持续,有一天,我发现黑板上老师的粉笔字笔划重影了,边缘变虚了,我终于理所当然地近视了。
那年头学校每周放一天半假,周六下午学生放假而大人仍然要上班,于是周六下午就成了我一周中最美好最值得期盼的时光,因为我终于可以一整个下午不被大人干涉地阅读了,那种欣喜,胜于拥有一大笔财富。老家的房子是一个长方形的院落,一扇朱红大木门开向十字街的小巷,巷子尽头便是城里最大的农贸市场。对开的大门常闭,只在边上开了道小门,我们平常便从那儿出入,逢上大事才把大门敞开。进了小门是一条甬道,通往有水井的厢房,甬道折往右是天井,天井隔开一高一低两座房子,高的一座住着我们一家,低的一座租给一户老住户。周六午饭后,小憩片刻,大人便去上班了,我的快乐时光也开始了。搬把竹靠背椅,往屋前石台上一放,捧书就着天井的天光阅读,围墙外隐约的人语喧响反衬出院落的安静,父亲种在天井里的花草们姗姗可爱。很快,书外的这一切都隐匿不见了,在书的世界里,我生活着,欢喜悲哀,丝毫不觉时光的流逝。当终于从书中抬头,发现天井的光线已经昏黄,一日将尽,莫名的惆怅袭上心头,一种沉沉的坠落感让人滞重与疼痛,有着与人世疏离的恐慌,突如其来的孤寂让我不禁打开院落的小门,走出去看看小巷里来来往往的人,然而往来的人群仍未能将我拯救,只将我抛入更深的孤寂……
所以,从少女时代起便有些畏惧黄昏,那像是一场欢宴的落幕,曲终人散,无法挽留,不可规避。而夜晚则让人心绪宁静,常常独自去到郊外的池塘,坐在水边,迎着氤氲的水汽倾听种种美妙神秘的声音在黑暗中交响,晚风凉爽,空气馨香,感到内心空茫孤独,却又十分美好。那时总喜欢独自,独自去看电影,独自去看画展,独自去看花展……不告诉父母行踪,悄然消失又悄然归来,独自体会成长的敏感痛楚,书籍成了最坚实的慰安。
高三填高考志愿时,我很想考图书馆系,以为那样就可以整日与书为伍,充实快乐;以为那种环境里不会有人事的纷争,单纯无忧。及至真正长大,方知那样的想法幼稚可笑,现实中哪有什么世外桃源?最终没有去图书馆系,但选择的仍是与书籍密切相关的专业,当我因为这个专业的缘故而享有在大学图书馆书库里任意挑选多本图书的特权时,再度感到了莫大的满足。从此,我真正走进了浩瀚无边的书籍世界,在其中感觉自己的渺小,也在其中感受心智的成长。
常常想,与书的缘份于我是一种必然,它是命运的组成部分,一个幸福的部分。从小的阅读铸就了今天的我,让我在现世敏感着更多的喜怒哀乐,人生也因此而丰富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