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在《作家》2020年第10期上的诗
(2021-01-08 13:57:30)
组诗:后视镜
粮仓酒吧
我们曾走进一幢废弃的粮仓。
空荡荡的圆柱体内,木囤,粗釉陶罐
用旧的麻布袋,都有被充实的空虚。
空气中,有一丝难以觉察的爆裂声。
似乎总是这样:哭泣停歇,哀伤才苏醒过来。
肉身结束后,精神之旅才刚刚启程。
粮食被搬空后,时间的酿造才刚刚开始。
再次到来之后,它已经被改造成了一座乡村酒吧。
昏暗的空间里,酒香弥散,
一些我不熟悉的金属器皿,在角落里闪着幽光。
我知道有些事物还在继续发酵。
这没什么不好,它们都在酿造。
一粒粮食的裂变,或者一粒葡萄的发酵,都是在
制造孤独的分泌物。
从前,它抚慰我们饥饿的肠胃
现在,它灌溉我们日益贫乏的内心。
最好的生活就是柴米油盐
周末回家。厨房里传出的
仍是熟悉的味道。
门口的玄关台摆放着去年的干花
看上去,仍有尚未褪去的风致。
多少烟火散去,生活的甜酸苦辣已渐趋一致。
时间,真的是最高明的厨师
把一南一北,
两只截然不同的胃,调和成了同一种癖好。
趁着饭前的间隙,我习惯走进书房,
去看一眼父亲。尽管无法听他说话
已有四年。
一切还好。至少我打往老家的电话,
依旧有人接听。
至少,我还能从墙上父亲的沉默里
获得一些启示。
女儿已渐渐长大,眉眼像你,正在重复你
少女时代的心事。
放学后,习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
不再扑上来蹭我的胡子
这让我欣慰,又有些失落。
陷进沙发,一头座头鲸,心甘情愿地
搁浅在了生活慵懒的沙滩上。
后视镜
扎加耶夫斯基有一次从后视镜里
发现了博韦大教堂:“宏大事物有时候
也会居留在小事物里。”
读到这一句时,我正驱车堵在上班的路上。
偶尔我也会瞄一眼后视镜。
判断出现在里面的事物,哪些会越来越小,
哪些会突然切近,成为威胁。
事实上,生活里我很少想到后视镜的形而上学。
有时我会开车回趟老家,寻找逝去的生活
更多时候,我只能被驱赶着向前。
回忆和伤感都已变得奢侈。
故乡。童年。亲人。早年的
一场无望的爱恋……
这些重要的东西,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最后变成镜中的一个黑点,然后消失。
就这样。我习惯向前,偶尔也倒回过去。
但必须在二者之间,保持恰当的距离。
否则,后视镜中
那些细小的事物会突然出现、变大。
我会遭遇一场车祸。我会把自己撞得身心分裂。
斑鸠的叫声穿过了宇宙
有人问我有没有听过一种鸟叫:低沉、急促,若隐
若现。似乎就在窗前,又似乎
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
我没有见过这种鸟,但又似乎的确听到过这种鸟叫。
它曾出现在童年、夏天,漫长的成长期以及
渐近昏聩的中年窗外。
昨天的微信上,一则疑似15亿光年之外的外星人
发来的声波刷遍了朋友圈
我意识到,原来整个宇宙
都是孤独的。每一个星际每一粒星球
都在发出类似的叫声。
在我凭借直觉百度到的信息里,有着
这样的描述:珠颈斑鸠,性怯懦、求友声
叫声荏弱,又执拗,绵绵不绝……
而让我更吃惊的是,在我百度的同时有人居然
把这条信息发给了我。我感到喉咙微微发甜
发出了类似咕咕—咕——的声音。
中年记
45岁。已是
抛物线的下半截了,而且还有
加速下行的趋势。这让我惊恐,继而惶惑
但更多的时候,我只是麻木地活着。我似乎
已经接受了麻木。一根紧绷的橡皮绳
失去了弹性。
一只被生活用旧了陶罐,外表已经磨损、光滑,
而内部依旧坑坑洼洼。它曾盛装的
爱已是奢侈。恨也是
曾经那么刻骨、那么铭心的恨
也在不知不觉间,海晏河清了。
快乐于我,如同垂暮之人的性事,日渐稀薄
你说我们认识时都还年轻。哦,年轻
当我突然想到这个词,仿佛一个
沦落他乡的老水手,忽然想起了早年的码头
而当年,他眺望暮年,如同站在码头
眺望一个遥远的、异国的港口。
玻璃栈道
有些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有些仿佛武侠小说里的高手,凌波微步。
他们昂首挺胸
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
一副目空一切的样子。
他们习惯待在高处。他们知道,那些接近
顶层的建筑、空中楼阁。
那些貌似空无的道路,那些玻璃
事实上,有着可以承受坦克碾压的坚固。
是深深嵌入岩石的钢钎带来了稳定的支撑
正是那些坚硬、沉默的岩石
承受着全部的重压。
那些貌似的危险,是留给我们看的
而他们,从未正视自己面临的悬崖。
日渐稀薄的悲伤
我又梦见了你。深夜
绿皮火车的叫声,把我带回老家。
脱光木叶的毛白杨,低矮山岗
姐姐煨在你面前的羊粪火,已经熄灭。
只有风吹动着你上面的荒草。
父亲,自你走后已逾四年
我的悲伤日渐稀薄,但风雪偶尔还是会向我袭来
把我带到你长眠的山冈
北风先是拔去你坟头的枯草,
又一点一点移平你低矮的土堆。
只有悲伤,还像背阴处的残雪不肯化去
只有悲伤还像风,一遍又一遍刮过清水河谷
像深夜的绿皮火车,一声接一声低沉闷长的叫声
在失眠的夜里传了很久很久。
玻璃上的雨滴
有的跑得快。有的跑得慢。
有的垂直落下,有的
会突然斜插过来
有的流着流着突然拐了弯
有的一直流到底,落进了更深的玻璃缝里。
(在幽暗、逼仄的缝隙中,它将经历怎样的旅途?)
其中有一滴,似乎
固定在玻璃上一动不动,像汪洋大海中的一粒礁石
还有两滴,在急遽的下降中、在缓慢的滑落中
忽然认出了对方,它们试图挣扎着靠近
最终,还是淹没在更多的雨点中。
哦,雨!拥挤的,凌乱的、密密麻麻的,幸福的、悲伤的、
无依无靠的。
所有奔跑的雨滴,都是遗落在尘世间的一件遗物,带着
无人关心的命运。
所有将死的雨滴,都像是初生的婴儿
带着干净的、无辜的眼神。
江心洲
有时候是一颗黑痣,挂在眉心
让一条拧紧的河流,稍稍改变了流向。
有时候,是胸中
块垒。被九曲柔肠包裹。被一阵又一阵的
楚歌浇灌。
有时候,看上去是一座孤岛。但事实上
只是冰山一角。
在它看不见的下方,有体量庞大的根基
暗中左右着一条河流的走向。
无花果
它们都错过了各自的花期。
或者说,
他错过了她的。她也错过了他的。
现在,两颗孤零零的果子,挂在人世
不同的树丫上。
两颗孤零零的果子,带着经霜的果皮和
微微发红的心。
两粒果实。一粒像
像一口锈钟,钟声凝固。
另一枚,像已经熄灭的灯盏。
因为绝望,光线已在它的内部腐烂。
冬天越来越近了。
凛冽的风,已经在附近的海面上盘旋。
两粒最后的果实。像是两枚
悬在风中的苦胆。藏着各自的、最后的苦。
柔软记
柔软从饥饿童年里一只
新出笼的馒头里找回了最初的记忆。
当我还来不及仔细品咂它的滋味,生活
已经成为一碗坚硬的稀粥。
再后来,愈加
咸涩的成长,把我腌成了一只咸鸭蛋,
脆薄的蛋壳,小心翼翼地包裹着
一枚永远无法孵化的蛋黄。但还是
免不了到处碰壁。
而中年以后的人生,仿佛已是
冷却后的火山。只有手掌间
残留的灰烬里,保留着一丝尚未褪尽的温热
——那记忆中的岩浆,来自一位女性的胸前
它曾滚烫,柔软
仿佛来自另一个星体的物质。
陶盆里的山河
我习惯每到一个地方,都捡一块石头回来。
这些年我陆续捡回了一小块云南,两平方厘米的山东
火柴盒大小的河北以及土豆大小的山西。
我把这些石头丢在一只敞口的陶盆里。
聚沙成塔,
这些年,陶盆里的石头逐渐堆成了一座小山。
闲暇时,我习惯蹲在陶盆边,
仔细凝视这座微型的苏州园林——
不,它其实是一座微型的祖国,一个人的精神疆域
那最鲜艳的,来自南京的雨花台
花纹里的桨声灯影,反射着一段历史的愤怒。
那最圆润的,来自苍山洱海,仿佛我也曾经历
一段风花雪月。
那带着一圈一圈觳纹的,似乎
还在记录我曾聆听过的青海的风声。
有时候我会静声屏息,听祁连山上的雪怎样浸润着黄河口
一小块凝固的浪花,
有时候我会仔细聆听,来自新疆乌拉山口的风雨,
怎样应和着东海边的涛声。
帕米尔高原夜空落下的星子
和石浦港畔悄然涨起的夜潮都化成了
一块沉积岩里尚未熄灭的渔火。
有一块莹润的白玉,我称它未曾抵达的爱情。
有一块黝黑的陨石,我忘了它的来处,
姑且且命名它为一无所知的命运。
还有些看不出什么特征,只有我知道,它们
怎样一一来到我
内心的每一个角落
那最小的一粒,正是我的宿命,一生的无法承受之重
它来自清水河畔
我故乡的一条无名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