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镖头，卓爷请您快回大镖局……”

司马超群将目光投向黑不见底的夜幕。

“敬轩，你先回去吧。”

“总镖头——总镖头——”敬轩急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快回镖局，出了大事了。”

司马超群再不看他，一带马向前就走。

敬轩大惊，纵身跳下马直扑到司马超群马前死命拉住了马头。

“总镖头——”

司马超群怒喝：“让开！”

敬轩焦急地说：“总镖头，您不能去，太危险了！请快随属下回去吧！”

司马的声音全是愤怒：“危险？你也知道危险。可是，我的亲骨肉就在危险当中，盼着他们的亲人去救他们——”

敬轩道：“爷已经派了郭壮带人去救夫人和孩子了，下了死命令，一定会救他们脱险的，总镖头要相信爷，不要亲身犯险啊！”

司马吼道：“这种事情本来就不应该发生的！现在我谁也不相信，不见到他们我是不会回去的，你让开！”

敬轩心胆欲裂，“扑通”跪在司马超群的马前，嘶声道：“总镖头，现在大镖局被中原和陕川多家江湖势力围攻，他们串动了‘血打灯’，要置我们于死地，灭门之祸就在今夜！大镖局以寡敌众孤立无援，卓爷一个人怎么应对这险恶的局面？江上风这个内鬼，将夫人他们绑走就是为了分开您和卓爷，您不能上当啊！求总镖头快回镖局，和卓爷汇合，同挽狂澜，保住大镖局。总镖头——属下求您了！”说着就不住叩下头去。

司马超群看着敬轩，目眦欲裂，眼神却有无限悲凉：“一个男人，连妻儿都保护不了，还能保得住什么？敬轩，你回去吧，回去告诉卓爷，待救出婉儿和孩子们，我司马超群必立返大镖局，与众兄弟们同生共杀，为大镖局粉身碎骨，决无二话。”

听了此言，敬轩停止叩头，慢慢直起身来，用手抹了一把脸，沉声道：“属下奉卓爷的命令请总镖头回去，总镖头不回，属下回去没有办法向卓爷交待，也不敢回去，惟有追随总镖头，救出夫人和孩子们，再随您回镖局复命。”

司马超群心中一热，看着敬轩，低声说：“回去吧，帮帮卓爷，他太难了。眼前只有你这个可以托心的人……”

敬轩站起身来，整了整身上的衣裳，笑了笑，说：“现在卓爷总需要的人，是总镖头。”

司马超群不再说话，提缰前行。

敬轩跳上马背紧随而去。

………………………………………………

借着最后一丝天光，卓东来看完了手上的信。

信是京兆少尹李旭的笔迹，是被人从大镖局紧闭的大门的门缝里塞进来的。

即使是京城位居显赫的京兆少尹大人的信使，也不敢贸然进这个门。

因为这道门，现在已经无异于鬼门关！

“卓先生台鉴：

骤问激变，甚表关切。然江湖仇杀例来官府从不过问，调军伐党，更是师出无名，恕难从命。某身为京师守卫，保全京城安防乃本职之事，若血腥杀戳确有其实，真案铁证，某自当剿捕凶犯以敬效尤，肃静京师平安，为枉死者审张正义。今当上元佳节，愿卓先生及贵镖局诸位好自为之。”

卓东来面无表情地将信收入怀中。

李旭明哲保身坐山观虎斗的态度，他并不意外。本来这一支救兵是最有力的一支，但也是他最没有把握的一支。

官府的人，从来是见利忘义的，从来不可指望，这一点卓东来明白。

只是，他还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如果李旭出于不愿京师出乱子的考虑出兵解围，那将省却了太多的麻烦。

当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卓东来没有太多感觉，因为结果已经是意料中事。

他反而有些欣慰，这封信的到来，让他终于可以确定蝶舞已经安全无恙，并顺利按他的吩咐在行事。

他还在继续等待蝶舞的消息。

只是，他的时间不多了。

卓东来盯着渐渐消失的光线，心底与天际同步涌上了黑暗。

他微微闭上了眼：“司马，司马，但愿这一次，我们还有好运气。”

不为人察觉地轻叹了一声，双眼再睁开时，已经锐利如剑锋，现在所有的幻想都必须抛弃，因为任何幻想都有可能影响他最后的判断。

在这最后的时刻，丝毫失误，都将铸成大错。

“孙达，通知所有人，全部集合。”

一支队伍迅速而整齐地集合在大镖局的议事厅前，一律青色扎巾，黑色劲装，紫锻子白绸滚边背心，胸前后背皆乡着碗口般的“大”字，腰挎朴刀，红绸缠柄。

所有人的眼中，都是悲壮。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

即便是一个平凡人，到了穷途末路，也会生出英雄豪气。

这个时候，他们看到了他们的领头人。

卓东来手中执着一支熊熊燃烧火炬，慢慢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锐如刀锋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割过。在漆黑的大镖局里，卓东来和他手中的火炬一样，仿佛是一团正在烈烈燃烧的火焰，烧痛了所有人的眼睛，也烧痛了所有人的心。

四个侍卫默不作声抬过来两个水缸，放在卓东来面前。

卓东来摆手让四人退下，随即将火炬伸向水缸里，立刻，两团火球轰然燃烧起来，庭院里立时亮如白昼。原来那缸中注满的是清油。

接来，又有四个侍卫将一个盛满了烈酒的青瓷瓮搭了过来。

浓烈的酒香弥漫在越来越沉重的夜幕中。

“兄弟们”卓东来的声音冷静而低沉，但却字字清晰入耳，让听到的所有人不由得一震。

“过一会，我会打开这扇大门，我想，你们每个人都知道这扇门的外面，有什么。”他抬起手，直向大镖局紧闭的大门。“这扇门一旦打开，这里的每个人，是走着出去，还是躺着出去，没有人会知道。”

所有人都盯着卓东来笔直的手，屏住呼吸，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卓东来转过脸来，看着大家：“我知道，你们会害怕，你们都不想死。没有人想死，但是怕是没有用的，越怕越会死得快。”他放下手臂，转过身来，对着所有人，冷静的声音里突然有了感情，他从来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但是这一刻，每个人都听出了他声音中的感情。

“我们的敌人，就是要我们死。但是，我们的敌人一样也怕死。如果一定有人要死，那一定是不怕死的人活着。我，要你们每个人都活着，只有你们活着，大镖局才能活下去。”他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很快，我就会打开这扇门第一个走出去，我不能保证自己还能活着回来，所以，我要和大家再喝一杯酒。”

卓东来说着一伸手，旁边的侍卫立刻捧上他的刀。

跳动的火焰之下，那柄刀散发着夺人的光华。

卓东来抓住刀柄微微一抖腕，刀身离鞘，光芒暴长，映着火光，寒泉泄地。

令江湖无数英豪闻风丧胆的鱼鳞紫金刀。

卓东来微眯起双眼，痴痴地凝视着手中的刀锋。

二十年刀头舐血的岁月倏忽间闪过，历历在目。

刀还在，英雄还在否？

卓东来感喟片刻，忽然回手扯开自己的衣襟，抽掉左臂衣袖掖在腰带间，袒裸出左侧的胸膛。

虽然清瘦却精壮的身躯，在寒气的刺激下，渐渐转成青白的颜色。

横亘胸前一道狰狞的伤疤，令在场的人肃然起静。

江湖上永远敬重勇士，这伤疤就是胜利的荣耀。

卓东来反腕用鱼鳞紫金刀在左臂上划过，鲜红的血滴入了酒中。

卓东来取碗舀满烈酒，高举扬声道：“敬兄弟们，今天我卓东来有幸和你们血流在一起，死而无憾！”

好多年没有这么大碗喝白酒了，卓东来只觉得酒如刀子一样割过喉咙，直插进胸膛里。忍不住一声长啸，好多年没这么痛快过了！

英雄仍在，豪情仍在！

所有大镖局的战士们这一刻都已经被点燃了，一拥而上，歃血入酒，取碗舀酒一饮而尽。

这一碗血酒喝完，他们已经由一名战士，变成了死士。

而一名死士，将无所畏惧。

无惧死，奈何以死惧之！

刀已在手，血已在胸，该拼的只有这条命。

卓东来看着他面前这一百二十名死士，目光中满是欣慰与坚定，他缓缓抬手：“开门——”

大镖局两扇沉沉的大门被从内打开来，门扇如辗过每个人的心头。

卓东来迈步向大门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影跌跌撞撞扑进门里。

“卓爷——卓爷——”

卓东来闻声抬头，那人影已经扑到他的眼前，卓东来一把将来人抱在了怀里，几乎是叹息地低唤道：“子千，你——”

温子千跑得气不成声，她紧紧抓住卓东来胸前的衣服，一边拼命地喘息一边说着：“对不起，爷，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卓东来搂紧她颤抖的身躯，含笑道：“不晚，子千，还不晚，只是，你不该来的。”

见到卓东来，温子千提在胸口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忍不住一下子哭出声来。卓东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轻声道：“不哭，不哭了。”

温子千哭着说：“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接到爷的口讯，就赶紧去见太后，求她调集羽林军来解围……”

卓东来扶着她的肩推她从自己怀里起来，用手抹去温子千脸上滚落的泪水，认真听她说下去。

“进宫没几天，太后就突发了中风，亏得爷给我的那块上好麝香救太后转危为安，子千也因救凤鸾深受恩宠。我只借说有匪人要在佳节作乱，为祸京城。太后已经恩准了派羽林军兵马来解围，可是……可是……羽林军大将军说，今天是上元节，羽林军要保护圣上和皇宫安全，这件事传谕京兆府公办就可以了。我不知道，有没有人会传谕，也不知道传谕需要多久，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跑来找卓爷……”

卓东来叹了口气：“子千，真的难为你了，一个女孩子，如果不是事情危急，我不会冒这个险牺牲了你……”

温子千用力摇着头：“不要这样说，爷，子千无能，不能帮爷解难，我，我来的太晚了。”

卓东来笑了一下，目光中却满是悲哀：“傻丫头，这不怪你，你不应该来的，来了，就走不了！”

温子千抹了抹泪，痴痴的同时又是坚定地说：“帮不了爷，那就和爷一起。”

卓东来微微皱眉，轻声嗔道：“会死的。”

温子千笑了：“死，也死在一起。”

卓东来摇了摇头，将眼睛转开：“真傻……太傻了……”

停了片刻，卓东来回过脸来，望着温子千，声音冷静地说：“等动起手来的时候，能逃命就逃吧，死了不值得。”说罢，卓东来不再看她，继续大步向门口走去。

“卓爷——”温子千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向那坚韧而削瘦的背影追去，却被一个侍卫抓住，动弹不得，只能看着那个紫色的背影义无反顾地跨出大门。

 

卓东来跨出了大门，守在大镖局门外的人群忽然震动起来。

黑色的人群，举着白惨惨的灯笼，雪地中如一群地狱无常，夺命追魂。

他们没想到，卓东来敢出来，更没想到他敢一个人出来。

只见卓东来半袒胸怀，怀抱着鱼鳞紫金刀，一双眼睛如雪一样清冷无情。

他在门前略一停留，微微侧脸冷冷地掠过人阵。

门内迅即奔出二十名侍卫分两翼站定在卓东来身后，手中皆举着粗如手臂、浸透了清油的火把，照得一片通亮。

另有两名侍卫抬出一把圈椅，放在门前。

卓东来怀抱金刀，稳稳地坐了下去，他屈右腿蹬在椅面上，右肘架在膝头，仰身靠背，唇边一抹冷笑盯着众人。

跳动的火焰将他的身形勾勒得毫发毕现，卓东来威如神祗，守护住他的大镖局，那双眼睛无情得令人胆寒，同时又带着轻蔑。

所有人都被他的作派震慑住了，全场鸦雀无声。

时间，如同停滞了一般；所有人，也如同僵化成石。

只有侍卫们手中的火焰，烈烈跳动，如他们手中的雪刃，呼之欲出。

卓东来清冷的声音划开了死寂。

“佳节之夜，诸位江湖朋友来我大镖局，请问有何贵干？”